鬆操竹節(3 / 3)

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這一闋《漁家傲》,我們太眼熟了,因為語文課本裏選過。然而,好多人對於這首詞的理解,並不是十分透徹。正像有些天天見麵的人,隻是臉熟,但他的內心世界,你卻並不了解。

首先,這一首詞是宋代最早的豪放詞,它突破了春恨秋悲、卿卿我我的籬藩,絲毫不帶閨閣脂粉的氣味,這樣的詞以前是沒人寫過的。所以,在當時還被歐陽修譏笑過,稱其為“窮塞主之詞”,嫌這首詞太悲涼,甚至有些沮喪。

看來,沒有在邊關的生活經曆,歐陽修無法理解範仲淹的心情。當時西夏兵馬強悍,宋軍屢戰屢敗,勉強支撐。所謂“軍中有一韓(韓琦),西賊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範(仲淹),西賊聞之驚破膽”,其實隻不過是宋朝為自己鼓勁的宣傳詞。宋軍人數雖多,但戰鬥力極弱,和人家“西賊”交戰,每每慘敗。韓琦曾笑話範仲淹過於慎重,說什麼為將用兵,要將“勝負置於度外”,結果倉促進兵的韓琦慘敗於好水川、兵敗而回時,陣亡將士父兄妻子幾千人號哭震天,範仲淹歎道:“當是時,難置勝負於度外也!”

所以,詞中的蒼涼心境,是和當時的戰況相關聯的。格調是有些蒼涼,然而,卻絕不像安意如理解的那樣:

“當北宋的範仲淹寫下‘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時,心情想必是晦暗蕭瑟的。他一定想到過放棄,逃離,甚至,有一瞬他想要有一種力量去解放這些身處旋渦裏的人,也解放他自己。大家逃了吧,散了吧……”

她不想,以範仲淹的為人,能這樣做嗎?這樣做了,又置整個大宋的百姓子民於何地?

滿地寒霜的塞上,將軍的白發、征夫的血淚,支撐著大宋的西北半壁,就是在這樣的艱苦環境下,範仲淹修築關隘,提拔將才,訓練士卒,不數年間,邊事漸趨平定,狄青、種世衡等一係列宋軍將星也冉冉升起。

終北宋之世,西夏邊境沒有成為宋朝的致命傷口,範仲淹可謂功不可沒!

再來看範仲淹的這一首詞:

剔銀燈

昨夜因看蜀誌。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隻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

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隻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係?一品與千金,問白發、如何回避?

這詞如果隻是憑寫作風格猜一下作者,恐怕多半要往蘇軾、辛棄疾二人身上想。的確,這太像他們的風格了。這“酒酣耳熱說文章”式格調,後來在蘇、辛的集子裏一抓一大把,但是在範仲淹之前的詞人集裏,你找找看,恐怕沒有。

這足以說明,範仲淹對於開拓詞的境界有著非常重要的貢獻。如果詞的風格也可以申請專利的話,他非常有資格成為豪放派詞風的專利人。

品味這首詞,我們會感慨,範仲淹也有意誌消沉的時候,正所謂“再強的人也有權利疲憊”,而文人們的“精神後花園”往往是在詩和詞裏。

範仲淹並非是那種刻板木訥、無情無趣的腐儒。他這兩首小詞,非有情人不能為之:

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禦街行

紛紛墮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這兩首詞,婉約卻並不軟媚,透出澄淨清爽的情懷;纏綿卻並不低徊,有著高遠曠達的境界。不但在北宋當時軟紅輕翠的詞壇中別具一格,放在曆代詞人的佳作裏相較,也是難得一見的精品。

仔細品味,這“碧雲天、黃葉地”,是何等寥廓清幽的景象?這“天淡銀河垂地”、“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又是何等空闊悠遠的情致?這樣的字句,和盛唐人的胸懷庶幾無異。同範公相比,柳永的詞多數是在床上打滾,晏殊也不過是“小園香徑”、“梨花院落”裏徘徊罷了!隻有等蘇軾出世,寫出“有情風萬裏卷潮來”這樣的句子,才有得一比。

而且,這兩首詞的格調並非是一味地狂洋奔放,像“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這樣的句子,可謂情深之極,又何曾輸給那些鶯鶯燕燕、牽牽挽挽的清詞麗句?李清照的那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廣為後人傳誦,豈不知全是由範仲淹這一句中化出的。

所以,我們絕不能把範仲淹想象成一位迂腐騰騰、木像泥胎的人。如果哪位美眉穿越到北宋初年,我勸你如意郎君的目標首選範仲淹,別看晏殊優遊富貴、宋祁多情浪漫、富弼位高權重,其實都不如範仲淹更值得信賴。你會為他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折服,和他一起過日子,心地也變得純淨澄明,如處暖陽之下。

舊時有“忠厚傳家久”之語,從範仲淹後代子孫的經曆看,確實如此。範仲淹的四個兒子都是仁義無雙的才士,次子範純仁官至宰相,仕途顯達,勝似乃父。範公家世綿澤,直到數百年之後。《樵書》中記載,有一位叫範希榮的,是範家後裔,乘舟時遇到強盜打劫,當強盜頭目聽說他是範公後代時,不但饒他性命,還勒令同夥不得妄取舟中一毫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