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樓,我奔出樓房,穿過院子,從離我們停車不遠的一條小道直接奔去,仿佛我早已熟悉這裏,明白那路是通往哪裏的。那小道上鋪著青石板,邊沿布著苔蘚,有些許滑,我的速度不得不放慢些,但幾乎還是在奔跑,兩邊是灌木與雜草的交織,它們在微風中齊齊飄揚。冷風灌入我的脖子,很涼,我的後頸開始麻木了。我與腦中的記憶在拚命抗爭著,眼前的青石路在搖晃著,我感到它的色彩在由舊變新,由濃變淡,它仿佛在嘲笑我,又在逼迫著我。我開始覺得眼力昏花起來,腳下的一切出現了雙重的影像,是舊與新的重疊,我仿佛還看見了兩雙腳,它們在行走,一男一女。稀疏的鬆樹出現了,然後越來越密,我往樹林裏望了一眼,裏麵黑暗幽深。樹林緊靠著湖,我故意斜穿過樹林,奔向湖邊。樹林裏光線昏暗,有幾次我差點撞上樹幹。我身後不停傳來子秋與欣然的呼叫聲,我竟然還聽見欣然狂叫道:“如果你再做傻事,我再不會原諒你的。”
我立刻明白了,她們害怕極了,以為我會投湖。
可一到湖邊,我便跌坐在地,癡癡地望著湖。她們一下子擁圍上來時,我開始喃喃自語。
“這個地方我來過的,還記得嗎?欣然。應該是七八年前,我們一起來過的。當時你才剛剛介紹我跟俊凡認識,你也才從電視台出來,進了一家很大的廣告公司,這個度假山莊剛剛開業,它們想做宣傳,公司派你來負責這個推廣工作。你想讓我跟俊凡加深了解,就趁此機會帶我們來了這裏。”
“是的,是這樣的。”欣然輕聲說道,像個做了壞事的孩子。
“我剛才忽然想起來,那天下午,我跟俊凡在這湖邊呆了很久,我們聊了很多,我還向他坦承了大學時曾愛過一個人。他當時多麼有風度,隻靜靜聽著我訴說那些過去的事情,完全沒有排斥與不滿。後來我感覺有些累,就靠著他的肩頭休息了一會兒。他當時摟著我,一動不動。我清醒過來時,忽然聞到了一股草的味道,那味道奇特極了,一入我的鼻腔,我就失掉了意誌力一般,被它完全控製了。我全身一下子變得無比柔軟,不得不屈服於那股氣息,身心一同被俘虜了一樣,它正在勾引我靈魂深處的欲望,還有多年一直壓抑的痛苦。我感到我要淪陷墮落了,想要釋放內心多年的苦悶了,但我又清楚地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不是弦,不是我愛的人,我應該保持克製。那種掙紮令我忽然哭了起來,無論如何也抑製不住地傷心,不停流眼淚。令我驚訝的是,俊凡一點也不驚訝不尷尬不排斥,仿佛他完全明白我的痛苦,並且可以包容我的一切。他幹脆緊緊地抱著我,竟說以後無論怎樣,他都會好好愛護我,不讓我傷心的。我哭得更傷心了,不是因為我感到幸福,感到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而是我感到命運太逼仄了,遇到一個願意對我好的男人卻無法讓我愛他,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很可能最終會選擇他,因為我已經別無他路了。”我的聲音輕柔得像是要被吸入那深不可測的湖心裏去了。
欣然突然哭了起來,她與子秋圍坐在我身旁,揪心地聽我的訴說。
“對不起莫菲,對不起。”欣然邊哭邊說。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我哀愁地看著她。
“我現在才感到我不應該介紹你們認識的,還有弦,也是我介紹你們認識的,如果我沒有讓他們跟你認識,就不會……你也不會遭受這麼多痛苦了。對不起莫菲,都是我不對,請你原諒我吧。”
我悲戚地笑了。
“有誰能跟命運抗爭嗎?這隻是跟命運有關的事情,誰也阻攔不了。”
“你就是在這裏,決定選擇俊凡的嗎?”子秋問道。
我回頭看著子秋。
“我是在這裏,決定跟老天打一個賭,不過我輸了。”
我看向湖邊的一片草叢,往事豁然而起。
“我對他說我聞到一股味道,一股草的味道,曾經在我們大學的後山坡上我也聞到過。我告訴他,一聞到這種氣味,我就會全身癱軟,無法振作。他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指的什麼味道。他叫我等著,然後他走到那邊的草叢,回來時,他手裏握著幾縷草根。他一到我麵前,那股味道就襲麵而來。他把草遞給我,我拿在手中,幾乎不敢深呼吸。但很快的,那味道又不見了,我湊近聞也聞不到。然後我把草拿在手中仔細觀看,問他這是什麼草。他說這是一種野草,他小時候管它叫野芹。在與他斷斷續續的談話中,我又斷斷續續聞到了那草的味道。當有微風吹起時,我就聞得到,如果沒有風,或是湊得太近了,就聞不到那味道了。這種若隱若現的奇妙感,加重了我的迷茫。俊凡開始跟我講一些他小時候與這草有關的回憶,我一直默默聽著,腦子裏不時回想起曾在大學後山坡上發生的那些事,我曾跟弦坐在那山坡上談到過將來,那是一次惆悵的談話,我預感到與弦沒有明確的未來,深感淒然,那時候,我就在那山坡上不時聞到這野芹的味道。我看著俊凡,聽他說話,聽著聽著,當微風裹挾著那味道再襲來時,我便做了一個決定。我認定這也是一種緣分,他伴著野芹的味道飄至我麵前,給我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我決定賭一賭,開始新的感情生活。”
子秋伸手過來,扶住我的肩頭,欣然已停止了哭泣,我們一同望著湖麵,長時無語。
一陣陣微風吹來。
“你們聞到了嗎?那味道來了。”我淒迷地說道。
她們都沉默不語。
半夜的時候,我感到外廳的大門開了,有人進來了,然後聽到斷斷續續的人聲。過了一會兒,睡我身邊的子秋輕輕起身來,她下了床,摸黑輕身走到門邊,拉開房門走了出去。關上門後,屋內恢複了寂靜。我從床頭櫃上摸來手機,看了看時間,十點四十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