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人才(3 / 3)

這一個月裏盡管廠部沒有見到吳大倫的影子,沒有收到三車間的情況彙報,但各科室送來的報告表明吳大倫正在行動:

幹部科打報告請示幹部轉工人怎麼辦?報告說,三車間把“常有理”等幾名幹部轉到幹部科建議交勞資科安排工作。因為在考評中他們連生產均衡率都不懂,產品一次合格率也不會計算,言行時常表現出無組織無紀律……吳大倫認為這樣的人當一般的管理幹部都不夠格,更不用說獨當一麵任“長官”了。

勞資科的報告近乎“狀紙”,因為三車間希望他們派人去考核徒工並修訂工時定額和材料定額,同時重新核定各管理崗位、生產工序定員。報告說,吳大倫似乎在搞“獨立王國”,因為全廠的青工都沒有搞提前轉正定級,而現行各項定額已經執行十多年都沒有人提出“不合理”……

教育科的報告是要錢,說不追加職工培訓經費,為三車間新增加的青工技術培訓班講課的工程師們就沒有補貼……

……

周誠把報告統統交給莫文林。

“批吧,老莫,三車間除了時間還需要的是支持。”他掃了一眼厚厚的“報告們”,不無感慨地說:“不管怎麼難,我們也得邁步!”

“行,我來批。”莫文林扔掉煙頭,接過報告,“是不是把桂芳找來了解一下他們的具體做法,看看還有哪些事要我們做?”

“不找了吧,我們下去!”

倆人並肩向三車間走去。

佟桂芳和歸位仍舊分管人事勞資的老張接待了兩位廠長。盡管這一個月仍然沒有完成任務,但他們臉上的愁容不見了。倆人開朗而自信地彙報了吳大倫回車間後別開生麵的一切,突出的是行動。

佟桂芳說:“吳大倫從服務隊一回廠就往三車間跑了,說是回‘娘家’看看。其實,他先後找了不少‘老熟人’作調查、想辦法。”

“啊,你倆相處得咋樣?”周誠“別有用心”地突然發問。在“你們”二字上特別加重了語氣。

“嗯——,”敏感的佟桂芳臉刷地紅了,飛了老張一眼,然後大方地說,“這也不是什麼秘密。老實說,聽說他回三車間我的心情很複雜,簡單點說是既擔心他跟我過不去,又感到三車間有希望了。”

“沒想到他上任後第一個找的就是我,沒等我對過去的事開口,他就說:‘我們都不要把過去的瘡疤當紀念章戴,要一塊使勁把全廠的獎金掙回來!’他希望我下決心成為政治與業務‘雙肩挑’幹部。說我是‘老三屆’高中生,學業務有基礎。現在我們是師生關係……”

“什麼?師生關係?”三個聽眾同時感到驚奇。

“嗯,我拜他為師了。每周一、三、五晚上我們一起學習企業管理教材;同時,他給我輔導生產工藝和操作規程。”

“哦!”周誠和莫文林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下目光,點頭之間仿佛在說:這才是希望之所在!

……

日月如推磨,磨碎了企業家的心力,磨出了滋養社會的漿汁。在吳大倫身上周誠沒有白費心,而科學管理也沒有作弄自己的忠實追隨者吳大倫。那些詳盡的管理細節,周誠布置佟桂芳予以總結,熱心企業管理的人們到時可以找來參考,這裏暫且不表。總之,從吳大倫受命回車間主閣後第二個月結束,郵電器材一廠又發獎金了。

三車間的管理改革給郵電器材一廠掙回了獎金,給吳大倫帶來了什麼呢?應該是信任,是榮譽。然而,這隻是正派人的想法。改革約束了無政府主義的泛濫,改革還傷害了少數隻想當幹部卻又不會做幹部事的人。於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正當周誠準備推廣三車間的管理改革經驗的時候,不脛而走的流言飛語進了廠辦大樓。

“吳大倫在‘文化大革命’中就是‘官迷’,現在露一手想當副廠長!”

“吳大倫那一套完全是極左派的玩藝兒!”

“什麼考評考核、計分算獎,實際上是收買人心拉幫結派!”

……

更有甚者是人身攻擊。什麼“吳大倫和佟桂芳一個老婆離得遠,一個老公不在身邊,兩人舊情複燃了”,什麼“吳大倫和佟桂芳每隔一天在辦公室摟摟抱抱……”說得像親眼看見一樣。

周誠惱怒得不可名狀。他打開了一包待客的香煙,開戒的第一口就嗆得眼淚直流。他想罵人:混蛋!流氓!但不知流言出自誰,罵人也找不到對象。正當他像推磨的黃牛不停地圍繞著辦公桌轉圈的時候,耿方平不聲不響地踱進了他的辦公室。

“啊,練功夫哪?”他不合時宜地打趣周誠。

“我沒有工夫!”周誠慍怒地打發來客,他無心思這時談工作。當發現是“一把手”的時候,歉然道:“老耿,是你——?!”

“怎麼啦?”

“你倒跟沒事人一樣啊!”周誠悻悻地說,“三車間隻邁了小小的一步,幹點實事真難啊!”

“沒有那麼嚴重吧。”耿方平平靜得出奇。“信譽危機”對他來說已經是過去的回憶了,東風憑借力,他算是平安地渡過了這一關。他繼續說:“隻是有些群眾對吳大倫有議論嘛,並沒有牽涉管理改革本身嘛!”

他的兩個“嘛”讓周誠很不舒服。“啊!你是這麼看的?”周誠盯著他,兩眼射出逼人的光。

“是的,問題原本就是這樣嘛!”耿方平毫不回避周誠的目光,“有人連你也一塊告上了,老周!”

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封信交給周誠。

那是工業局轉給廠黨委的“群眾來信”。周誠很快看完兩封信,內容歸納起來有兩點:一是說吳大倫是個造反起家的野心家,上台後排斥異己,拉幫結派;二是說周誠對抗中央精神重用吳大倫這樣的“三種人”。

局黨組的批示十分原則:“請郵電器材一廠黨委調查處理。”

“你有什麼想法?請指點一二吧!”周誠把信還給耿方平後略作沉思問耿方平,語氣中含了幾分調侃。

“我不想調查什麼,也不準備處理什麼,隻準備回複局黨組我們廠黨委將加強思想教育,題目是《如何正確認識改革》,你意下如何?”耿方平不計較周誠的調侃,慨然說出自己的打算。周誠聽了心裏一震,剛想表示讚成,耿方平又接著說:“吳大倫再繼續挑這副擔子恐怕也不好開展工作了,我想給他換換防。通訊器材聯合公司要求我們廠派一名懂管理的技術幹部去任副總,我看吳大倫去正合適……”

“‘發配’出去?”

“不能這麼說。”耿方平搖了搖頭,“吳大倫確實有一定能力,不用我感到可惜;用呢,在廠裏又似乎時機不到……”

“那就轉個地方冷藏起來?”

“就算是‘冷藏’吧。離開廠裏一段時間,也許能更好地發揮他的作用,更有利於他成長。聯合公司那裏隨便派個人去還不行呢。”

“讓我考慮考慮,黨委會上再議吧!”

……

不等廠黨委開會,吳大倫的出路就明朗化了。就在工廠兩位“巨頭”會麵之後不久,佟桂芳出現在廠長辦公室,她給周誠送來一份報告《三車間創銀牌奪金牌安排方案》。

“廠長,這是吳大倫對三車間今後工作的意見,也是他在我們廠做的最後一次工作安排了。”佟桂芳憂鬱地說。

“什麼?最後一次?!”周誠驚奇地盯著佟桂芳。

“是的,最後一份。”佟桂芳肯定地回答,“他愛人那個軍工單位已經拿著部裏的批文來調愛了。最近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他愛人黃工程師現在是人家單位的總設計師了,今天和組織部門的人一起來了。”

“哦!”周誠心裏湧出一股難以言傳的情愫。既為廠裏將失去一個人才惋惜,舍不得吳大倫走;又為吳大倫有了新去處產生了解脫感。人才是國家的,此處暫不用自有用人處,讓吳大倫到新的平台上去繼續搏擊吧!這幾天他一直在為吳大倫去任副總一事受熬煎:聯合公司是個空架子,吳大倫這樣正當年的人才到那裏去能幹出點什麼呢?那將是人才的浪費!

他對三車間今後的工作倒不十分憂慮,堅冰已經打破,那裏的管理已上軌道,而且佟桂芳已經不是幾個月前那個隻能治表不能治裏的佟桂芳了。他和莫文林早已看到三車間的希望所在。

“小佟,能挺住嗎?”想到今後,他關切地問。

“您指什麼?”

“指流言飛語,也指今後的擔子。”

“今後麼,我還是服從組織安排,讓我挑起來就學著吳大倫的路子幹。至於流言麼……”她沉吟了一下,坦然地說:“請廠黨委到三車間聽聽職工意見吧!別看常玉生和吳大倫在‘文化大革命’中都是紅衛兵,都當過‘造反派’,大夥議論起他倆卻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差別大著呢。”

稍停,她接著說:“廠長,老實說,我為我當年離開大倫後悔。如果今天我們還是單身,我會嫁給他。至於現在謠言世家編造的流言飛語,我隻相信傳世銘言:身正不怕影子斜,腳正不怕鞋子歪。謠言止於智者,我走我的路!”

“好!好一個佟桂芳!”周誠感奮地站起來,“你陪我一塊去看看黃總。”

周誠和佟桂芳出現在吳大倫宿舍的時候,莫文林也剛進門,他是和三車間的幾個工段長、班組長一塊來的,老老少少十幾個人把小小的居室擠得滿滿的,笑語喧嘩。

吳大倫作介紹後,身材嬌小的小黃握住周誠的手爽朗地說:“周廠長,大倫這次調走,您準也得準,不準也得準了,這也是‘組織決定’啊!”

周誠明白話中有話,吳大倫已經向這個精幹的“小”愛人反饋了廠裏的信息,不禁瞅了吳大倫一眼,朗聲回答:“我真誠地祝賀你們結束十多年的牛郎織女生活!”

在滿屋的笑聲中,小黃,不,黃總設計師打開了幾個塑料包。“來,大家嚐嚐四川特產‘怪味胡豆’——正宗的重慶產品。”她一邊招呼,一邊大把大把地往每個人手裏塞。

“哎呀,這味!”第一次吃‘怪味胡豆’的莫文林一粒豆進嘴,不禁大喊了起來。

“怎麼樣?酸、甜、苦、麻、辣五味俱全吧?”女主人笑著打趣道。

吳大倫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對一直引為知己的莫文林攤了攤手,似乎表示:真對不起,這怪味!

在又一陣笑聲中大家邊吃邊聊,有祝福,有感歎。周誠沒有笑,他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比擬:小小怪味胡豆集五味於一身,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它仍然是大眾喜歡的特產。人才呢?吳大倫呢?難道不也是集多味於一身麼!

……

一個星期後,吳大倫的調動手續辦好了。

列車啟動後,周誠和莫文林心情複雜地揮著手,他倆親自送吳大倫夫婦到火車站又送上火車。忽然聽見身後有熟悉的“再見”聲,倆人不約而同回過頭,原來佟桂芳陪著耿方平,還有三車間的一幫人也趕到了站台上,大家正向著逐漸遠去的列車上那兩個伸出窗外的人影不停地揮著手。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