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待霍氏
陳右史君舉論宣帝在民間,知霍光驕恣日久,以其親握天子璽,而帝之未欲決去,是以陽厚之以權,而陰伺其間,不約以禮而汰其欲,以盈其罪,此正與鄭莊公以京敝段之意同。仆謂不然,霍光何負於己而至是哉?以是心而待舊恩,恐宣帝不應如此之薄。仆觀平日所以待遇光者,無昕不用其誠,逮其死也,所以送終,所以存恤其後,莫不備至,亦足以見宣帝拳拳於光也。顯等見權不出己,出怨望之言,僭侈恣橫,凡百不臣之狀,視前有加,帝明知之,而或往往請治,帝一切置而不問,但不過奪其權而已。且楊、韓、趙、蓋四君子,稍有過累,帝戮之不恤,今霍氏禍稔惡盈,帝豈不能治之哉?顧獨隱忍不發者,是蓋念大將軍夙恩之故,觀其詔曰“乃者雲等謀為大逆,朕以大將軍故,抑而不誅,冀其自新,今禹等”雲雲,“朕甚悼之”,茲正見宣帝之本心,使顯等稍自悛改,則霍氏富貴,將來未艾;奈何悖逆之節,愈益彰露,而不容掩匿,苟不明正典刑,天下其謂帝何?其勢不得不誅耳!是則帝誅霍氏,大出於不得已,豈故設阱以陷之哉?斯言過矣。
○佛入中國
傅奕、韓退之皆言,佛自後漢明帝時始入中國。此蓋論其顯然者。仆謂佛法之入中國,其來久矣。觀《魏略·西戎傳》曰:昔漢哀元壽元年,博士景慮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傳浮屠經。又觀劉向《列仙傳·序》曰“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經。”則知漢成哀間已有佛經矣。觀《漢武故事》,昆邪王殺休屠王,以其眾降,得金人之神,上置之甘泉宮。金人皆長丈餘,其祭不用牛羊,惟燒香禮拜。上使依其國俗。又元狩三年,穿昆明池底,得黑灰,帝問東方朔,朔曰:“可問西域道人。”又知佛法自武帝時已入中國矣。今人惟知佛法入中國自明帝始,不知自武帝始也。薛正己記仲尼師老聃,師竺乾,審是,則佛入中國又不止於武帝。
○周侍郎詞意
苕溪漁隱謂,周侍郎詞“浮萍破處,簷花簾影顛倒”,簷花二字,用杜少陵“燈前細雨簷花落”,全與出處意不相合。又趙次公注杜少陵詩,引劉邈“簷花初照日”之語。仆謂二說皆考究未至。少陵“簷花落”三字,元有所自。丘遲詩曰“共取落簷花”,何遜詩曰“燕子戲還飛,簷花落枕前。”少陵用此語爾。趙次公但見劉邈有此二字,引以證杜詩;漁隱但見杜詩有此二字,引以證周詞,不知劉邈之先,已有“簷花落”三字矣。李白詩“簷花落酒中”,李暇亦有“簷花照月鶯對棲”之語,不但老杜也。詳味周用簷花二字,於理無礙,漁隱謂與少陵出處不合,殆膠於所見乎?大抵詞人用事圓轉,不在深泥出處,其紐合之工,出於一時自然之趣。又如周詞“午妝粉指印窗眼,曲理長眉翠淺。問知社日停針線,探新燕。寶釵落枕春夢還,簾影參差滿院。”非工於詞,詎至是?或謂眉間為窗眼,謂以粉指印眉心耳,此說非無據,然直作窗牖之眼,亦似意遠。蓋婦人妝罷,以餘粉指印於窗牖之眼,自有閑雅之態。仆嚐至一庵舍,見窗壁間粉指無限,詰其所以,乃其主人嚐攜諸姬抵此,因思周詞意恐或然。“社日停針線”,張文昌句。
○生子錫賚
《世說》載,晉元帝生子,普賜群臣。殷羨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勳焉,猥蒙頒賚。”帝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勳邪?”後南唐時,宮中嚐賜洗兒果,有近臣謝表雲“猥蒙寵數,深愧無功。”此正用《世說》事,而李後主亦曰:“此事如何著卿有功?”故東坡《洗兒詞》謂“深愧無功,此事如何著得儂?”又用南唐史中語。仆又觀《北史》有一事亦相類。秦孝王妃生男,隋文帝大喜,頒賜群官有差。李文博曰:“今王妃生男,於群臣何事,乃妄受賞。”此事亦然,但其言差隱耳。
○晉帖
《閣下法帖》十卷,淳化中所集,其中多吊喪問疾。國子祭酒李涪所撰《刊誤》雲,“短啟出於晉、宋兵革之際,時國禁書疏,非吊喪問疾,不得輒行尺牘,故義之書首雲‘死罪’,是違令也。”仆觀書牘首雲“死罪”,自漢、魏以來已多如此,不但晉羲之也,恐非冒禁之故。孔融、繁欽、陳琳諸人書箋,皆先言死罪,然後雲雲。晉、宋以來,如阮嗣宗、謝玄暉、任彥升之徒亦然。仆又觀《墨客揮犀》,謂《法帖》中多吊喪問疾者,蓋唐帝好晉人墨跡,舍吊喪問疾之書,悉入內府,後歸昭陵,無有存者。惟吊喪問疾者,以不祥故,多在人間。二說不同。
○漢碑引經語
漢人專門之學,各習其師所傳經書,不無異同。然當時亦有假借用字,所以與今文不同。因觀漢碑中引經書語疏大略於此。《靈台碑》曰“德被四表”,《張公碑》曰“元亨利正”,《蔣君碑》曰“遵五屏四”,《劉修碑》曰“動乎儉,中鬼神,富謙鄉黨,遜遜如也”,《祝睦碑》曰“鄉黨逡逡,朝廷便便”,《孔彪碑》曰“無偏無黨,遵王之素”,《費氏碑》曰“導齊以禮,有恥且格”,《王君廟碑》曰“庶績鹹喜”,《張表碑》曰“畔桓利貞”,《範式碑》曰“徽柔懿恭,明允篤恕”,《薛君碑》曰“永矢不忄宣”,《嚴發碑》曰“鐫堅仰高”,此類甚多。《費鳳碑》有曰“泥而不滓”,洪氏謂此“涅而不淄”,非假借則傳異也。仆觀《史記·屈原傳》有曰“爵然泥而不滓”,劉勰《辨騷》則曰“爵然涅而不緇”,知此語尚矣。洪氏不引此,夫豈未之考乎?東漢如《熊君碑》、《隗囂傳》亦皆有是語,不特《費鳳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