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
○靜黙齋記
士生斯世,所任者在乎道,故聖賢,立言垂訓,載諸冊書,以詔後世。雖有智愚賢否,而任於道一也。其居塵垢之中,紛紜萬變,日遘於前,乃心未始一日忘道。
予少時,聞諸老儒先生曰“世道不古久矣。”人之命於天者有限,而用於世者無窮,孰不以“功名利欲、俗學嗜好”累其心?勤勞沒齒,而不得與聞者,蓋什八九矣。惟其少思寡欲,克己慎言者,庶幾可與語“此子,其識之,予取以為法焉。”而觀於世,未有合者。恐其以為迂,未嚐以聞於人也。
雲間之南濵海地曰潬上,士人何君彥敬世居之。予聞彥敬久而未識。朋遊來者,稱其“潔修而好學,端謹而有守,克世其家”者也。今年夏介,玄元院道士林德玄來告曰“彥敬名其居室曰『靜黙』,於以讀書求道,而請記於予”。於是,又知彥敬能違外聲利、不循世俗、而汲汲焉以道為急者。林從予遊有年,言未嚐妄,故信而不疑。
夫人之生也,(闕)事父母、畜妻子、衣食居處,凡人事之當然者,矧讀書為士?自幼學而弱冠,壯有室,強而仕,艾而服官政,以至於致事,必心計而躬營之。又何可以“無為而靜,不言而黙”乎?予天下之躁而多言者也,心雖知之而不能自克,今乃欲以“靜黙”之義,記人之室,不亦謬乎?
雖然以平日所聞於朋遊與林之來言者,而知彥敬所謂靜黙者矣,非以“無為為靜,不言為黙”也。苟非吾所當為當言者,則勿為勿言,以固吾之誌氣,益吾之智慮。若然,則彥敬之居,斯堂也。旦旦而求之,以至功名利欲不能動,聲色臭味不能移,鬼神變怪不能惑,幹戈鼎鋸不能懼。彼事與物,日以逺吾所造詣,日以深廣,則靜與黙,其殆庶幾乎?經曰“靜而後能安。”又曰“黙而識之”。盍求其所謂安與識者?何事由是而聞道?予又不可得而知也。
因林之來請,既起予之不能自克,複誦向之得於老儒先生者,俾歸之以為記。
○一枝安記
雲間為瀕海下邑,因九峯三泖之勝,而置官司焉。跡其可考者,晉陸士衡、陳顧野王而下,人才輩出,民俗殷富,逮唐宋間,幾與列郡抗。以五代南渡之亂,民不知兵生,聚五百餘年,至宋末而盛劇矣。宋社既遷,名家巨室罔不與國同休戚者,貴遊子弟華顛野服,欷歔喬木之下,彷徨離黍之間;相望於寛閑寂寞者,百年於茲矣。
雲間遺族有三錢焉。其一居市中者,為武肅王諸孫。今其人猶存而鍾鼎之習泯矣。其一居市東者,為叅政象祖之裔,今不複見其人。又其一居城西,為南渡宦家支蔓,最衍風流文采,間有存者。予及識其子孫四人。複堂先生為宋季該博老儒,予嚐受業門下。太初先生為承平文物君子,托跡浮屠氏以終。皆典刑士也。素庵子善詩詞,清談,卒為老子之徒。今之存者,惟南金君,以明經教授,為錢氏文脈所在。南金幼失父侍,其祖長於異縣。弱冠,祖沒,贅居三泖之上,與予同裏閈,以文字交三十餘歲。既乃更世,故皆操觚出遊。南金問舍他鄉,不相周旋者中,又過半矣。
歲丙申,浙右大亂,南金所居,悉嬰兵燹,乃扁舟載妻子還泖上其門人曹幼文,辟室館之。一見握手問勞外,南金曰“偃蹇之蹤,青氈去我乆矣。琴尊書卷,亦複無幾,彼皆身外物耳。今幸見故人。故人固知予胸中所存者不失也,斯為無慨。既得一室以禦寒暑,日夕起居其間,動焉而運;黙焉而靜;慨然而嘯歌,幽然而沉繹,何適非吾名教之樂耶?若然,則天地萬物、陰陽造化皆在吾一室中具。當此之時,又豈念夫先廬之喬木、江湖之萍寓焉。子其為我名之,以識吾心所適。”予應之曰“吾子既知夫一室之可安,與天地萬化相為表裏,將無適不安矣,予複何言。雖然杜子美當天寳之末,奔走亂離,至無所容其跡,往往形於歌詩,今皆宛然在目。若所謂強移棲息一枝安者,豈非君子居安慮危之道乎?今之出處,殆類是也。姑取斯言,名子之居。子居之,以無忘四郊之多壘,而以道自安,當危之中所安者存,斯與聖人所謂『君子居無求,安者合矣。』庻幾無所往而不得其安也。”南金作而曰“子之言是矣。取南華鷦鷯之喻,以一枝為安而忘吾先廬之喬木者,人之情也。今子複以聖人之言勵予,予益不敢以一枝自安,以忘其身之惰者,此天下之言也。敢不服膺。”
遂書以揭諸室中雲。
○仙鶴觀記
凡可以請命上帝以致下土之情者,惟國家有圜丘明禋之禮,至於方伯、連率,則禱於山川而已,況其下者乎?有虞氏絶地天通,後世欲交於鬼神,且弗可得。又豈能導其心於髙逺哉!以是求之於人,惟黃冠師為能,然其道蓋出於黃帝老子也。故歴代,自京師至於郡邑山林之間,皆設老子之宮,以棲其徒,講其道。若官守之不可闕者。凡禎祥孽厲,有闗於國與民,必於是乎祈禳禬禜焉。葢其行純,其心一,斯得以通於神明也。
鬆江府治以南二百步有觀曰“仙鶴”,為一郡道家之總會。其始建歲月葢不可考。跡其可知者:宋紹興年間,處州天真觀道士葉大直,來為之主,始克充廣之。葉有道行,善役鬼神,嚐奏章與蜀某道士,胥會天闕事,聞於朝邦,人為之興起。幹道間進士陳箎、朱飛卿、鄭澭、通判李杓等實歸其資,葉乃樸斵梓材於其鄉,浮之瀛海,以至為寥陽殿於中,前設三門,旁立兩廡,翼以經鍾二樓,後建昊天寳閣。又後為主者之居,學者講習棲息之所。以至庖藏湢溷,一一完美。請於朝賜東晉廢觀舊額,始以仙鶴稱。仍給省符,定為甲乙,傳歴年二百餘,其徒繼誌如一日。
國朝以來,繼嗣失守。泰定間,有攘為十方,若傳舍視之者,觀至是大壊。至正四年,掌教天師擇於方士“道行純一,置事公勤”者,得赤城吳大亨,使居之。讓者再,教檄屢下,乃始承命。惟吳之誠,夙有通於鬼神,水旱疾疫,有禱輒驗,尤善祓致魂爽,得其教中所謂濟生度死。法者每盛服事帝,必有鸞鶴翔舞而至,益能感於人心。既事惕然,以昔人成立之難,今而廢墜之乆,思有以興複之。自是凡衣食、自奉之具,一不以幹其恒產所得,施予財幣,又以資匠石圬镘之費,邦人複相與興起,巨細各輸其力,若昔之讚於葉者然。乃益其舊址,崇其簷楹,徹朽腐而易以堅完,去故陋而即諸爽塏。不數年,殿閣、門廡、二樓、翼室,舊所有者,一皆就新。視昔(益)加髙廣壯麗。増置雷霆之殿,將衛之居,逮祖師、施主而下,皆列棲兩廡天人之象。金碧煥耀,端儼雍穆,君臣禮儀,各適其序,凜乎有生氣也。落成之明年,芝草生殿楹間,人益嘉其誠慎所致。月旦,望郡道士與守臣吏民鹹集庭下,朝拜盡禮,祈天永命。吳複慮十方不克安於乆逺,仍請命掌教二所,聞於有司,複甲乙,故,事期無負前人初誌,戒其徒。項天裕來求文。記顛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