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臥薪嚐膽 第十九章
軍中無戲言
1997年,中國載人航天工程進入了一個非常尷尬、非常微妙的階段。
說它尷尬,說它微妙,是因為五年前即1992年工程指揮部曾向中央立過軍令狀,爭取1998年、確保1999年發射中國第一艘無人試驗飛船。之所以要立這個軍令狀,確保1999年發射,是因為這一年是新中國成立五十年大慶,有國慶大閱兵,還有澳門回歸祖國,如果能在1999年發射第一艘試驗飛船,這年中國便有三大亮點——建國五十周年大慶,澳門回歸,飛船上天!這便是所謂的“爭八保九”計劃。這一計劃既是航天人對中央的承諾,也是航天人對十三億國人的承諾!
但是,誰也沒想到,全國數以萬計的航天人自1992年起便關起門來爭分奪秒、流血流汗、埋頭苦幹,幹了整整五年,到1997年,載人航天工程還是比原計劃延遲了整整一年半!也就是說,不僅1998年發射第一艘無人飛船沒戲,而且從現在起,如果再不拿出緊急對策,就連1999年發射第一艘無人飛船的計劃也將化為泡影!有道是軍中無戲言,倘若果真如此,到時怎麼向中央交代?怎麼向國人交代?曾向中央立下的軍令狀,豈不成了欺世戲言?而更要命的是,中央前期撥給的一百四十七個億眼看著就要花光了!中央給了錢,搞了六七年,還打不上去,怎麼回事?這不等於向中央開了空頭支票嗎?既然軍令狀不能兌現,沒有信譽,又怎麼好意思再向中央伸手要錢!沒有錢,下一步怎麼搞載人航天?
於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同的聲音、不同的反應很快便出現了。有人提出,載人航天工程應該放慢腳步。有人對載人航天工程中出現的問題提出了種種疑問。有人對到底能不能搞出飛船產生了擔憂甚至動搖。還有人則向中央反映,說搞載人航天意義不大,應該暫時停止!與此同時,有的西方媒體也做起了文章,嘲笑諷刺中國,說什麼中國既沒經濟實力,又缺技術力量,現在搞載人航天,是在打腫臉充胖子!如果還要一意孤行,繼續堅持搞下去,用中國人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即便將來中國具備了搞載人航天的條件,沒有十年八年,也別想把飛船發射上天!
這一來,問題嚴重了!倘若這股所謂的“下馬風”繼續刮下去,載人航天工程中途暫停,甚至下馬,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因為中國搞不搞載人航天,自提出要搞載人航天那天起,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從航天專家到一般科技工作者,再到普通老百姓,反對之聲就一直斷斷續續、時強時弱、相伴至今。假如載人航天工程真的暫停了,或者下馬了,那中國航天人的臉在全國乃至全世界麵前可就丟大了!航天人丟臉是小事,中國載人航天胎死腹中,那才是天大的事!
負責載人航天工程的頭頭們著急了,載人航天的專家們著急了,參與載人航天的全國數十萬科技人員也著急了!
最著急的是沈榮駿將軍。
沈榮駿將軍時任國防科工委副主任、載人航天工程副總指揮。當發現工程的進度延遲了一年半後,將軍立即下令,由國防科工委和航天部聯合組成一個調研小組,由他親自帶隊,開赴天南海北,深入各基地、工廠和研究院,逐一展開調研。他要搞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兒?拖了進度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下一步應該采取什麼對策?
沈榮駿說,問題主要出在飛船係統上。九六年底發現飛船係統拖了後腿,拖了一年半,這樣將導致整個工程都得往後推!因為其餘六個係統都有一定的基礎,隻有飛船係統從來沒搞過,難度相當大。但是,軍中無戲言,爭取九八年、保證九九年發射第一艘無人試驗飛船,是我們向中央立了軍令狀的。所以不管有多難,必須兌現這個承諾!再說了,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允許一個投資巨大的工程無限期地拖延下去。“爭八”不行了,那麼怎樣“保九”?就是說,怎麼才能保證九九年把第一艘無人飛船打上天?既然問題主要出在飛船上,那麼解決了飛船的問題,九九年發射是可以做到的。
當時還有一個背景情況,就是火箭問題。
用於發射飛船的“長征二號F”火箭是在原來“長二捆”火箭的基礎上改進的,所以必須通過發射試驗才能證明是否可靠。按原計劃,火箭要通過發射一艘無人試驗飛船來檢驗其可靠性。但現在連一艘飛船的初樣都沒搞出來!而且按飛船係統現在的進度,到1999年也很難搞出來。於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便擺在了麵前:試驗飛船沒有搞出來,1999年火箭發射什麼?
圍繞這個問題,航天界出現了很大的爭議。專家們出謀劃策,提出了各種設想方案,這些設想方案概括起來主要有三種:
第一種,用火箭發射一顆國外的衛星,或者一顆國內的衛星。這樣既可賺點外彙,又可檢驗火箭。但1999年既沒有簽訂發射國外衛星的合同,國內也沒有發射衛星的計劃。
第二種,搞一個假配置,即是說讓火箭發射一個與飛船重量相等的“鐵疙瘩”,就像發射導彈一樣,讓這個“鐵疙瘩”落在太平洋上。其好處是簡單、容易、省事、節時,火箭又能得到檢驗。但把一個“鐵疙瘩”發射到太平洋上,回收這個“鐵疙瘩”時還要出動軍艦,費用不說,白白地發射一枚火箭,純粹為試驗而試驗,很不劃算。中國人再大方,也不能大方到這個地步啊!
第三種,讓火箭發射某個東西到月球,為將來中國登月奠定基礎。但火箭發射什麼東西合適?有人主張發射一麵國旗,告訴世人中國在2000年前已經上了月球,很有政治意義;有人主張發射一個登月艙,把一些儀器放在上麵,這些儀器不再返回地球,讓它在月球上做通訊試驗,看月球上的信號地球上能不能收到,如果月球上的信號能傳回地球,就能對月球的環境情況做一些測試。多數人傾向後一種方案。這個方案航空航天部想搞,中國科學院想搞,其他單位也想搞。
劉紀原說,這個方案宋健很支持。宋健先找江澤民彙報,江澤民聽了後很高興,還當場給宋健念了一首蘇軾的詞,就是那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宋健回來後,就找我商量,我也認為這個方案不錯,便馬上組織十四所的專家進行論證。專家們論證後認為這個方案在技術上可行,隻要錢的問題能落實,中國人登月不成問題。按當時專家們的論證,所謂的登月不是讓火箭繞著月球轉一圈就完事了,而是要讓火箭發射一個登月艙,讓登月艙在月球上著陸。登月艙的經費預算都做出來了——三個億,並將預算報告送給了國務院。但航天部在與國防科工委協調此事的時候,國防科工委提出要建一個測量月球的測控站,也需要三個億。後來在國務院開會討論這個方案時,說一共需要六個億。李鵬就問,你們原來不是說好三個億嗎,怎麼又變成六個億了?我們忙解釋說,三個億是直接研製經費,有關的基建和設施還需要三個億。朱鎔基是個有話直說、從不拐彎的人,聽到這裏,就說話了。他說,這個方案有所得有所失,登月花錢太多,國家就這麼一塊肉,搞了登月,國家別的項目就會受到損失。再說了,能打好影響當然好,但如果打不好呢?打不好影響豈不更壞?還不如不打呢!我看就暫時先不要搞了吧,還是集中時間和精力抓好載人航天工程!於是會場的氣氛就變了。結果會上決定,既然需要這麼多錢,就先不要搞了。那天會上最尷尬的是宋健,因為他不知道經費變了,他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說,原來不是說好三個億嗎,怎麼變成六個億了?會後宋健問我,我才把情況給他講了。沒辦法,當時科研經費很緊張,大家都希望中央能多給一點。結果,登月計劃沒搞成。
對此,有部分專家感到很遺憾,認為中國的好多事情,不是人不行,而是錢有限。如果當時中央下決心搞的話,既試驗了火箭,又登了月,一舉兩得。可惜國家當時還窮。
但也有部分專家認為,當初不搞是對的,一是時間非常緊張,要搞登月,“保九”計劃就無法兌現。二是真正搞起來,誰也說不準會出現什麼意外情況,萬一遇到難關,登月登不了,還會影響載人航天,到頭來雞飛蛋打,豈不自找麻煩?再說了,國家就那麼點錢,花錢的部門多著呢,花錢的項目也海著呢,搞載人航天已經拿走了一百多個億,發射登月艙又要六個億,別的地方還花錢不花錢啊?別的部門還吃飯不吃飯啊?
登月方案被否定後,火箭到底發射什麼,既是一個焦點,又成為一大懸念。
這時,沈榮駿拋出了一個意見:能不能把飛船係統現有的一艘電性測試船改成一艘試驗飛船發射上天?就是說,把現在的一艘在地麵做試驗的飛船改為一艘上天的試驗飛船,簡化它的功能,降低它的標準,能上去、能工作、能回來就行了。這樣既可以大大縮短研製時間,確保1999年發射,又能起到檢驗火箭和各係統的目的。但問題是,這艘電性測試船屬於初樣飛船,就像工廠生產的某個產品,還是一個毛坯,不是一個正品。而在中國幾十年的發射史上,凡是發射上天的東西——無論導彈還是衛星,都必須經過初樣、複樣、正樣三個階段,最後成為合格的正式產品之後,才能發射上天,而初樣產品是不能上天的。這有點像一個剛穿上軍裝還未經過嚴格訓練的戰士,突然遇到了緊急情況,便一聲令下,要他開赴前線打仗,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就看你怎麼想。
沈榮駿這個意見一經拋出,便引起一陣軒然大波。支持者大有人在。反對者也不在少數,甚至一些很有分量的專家也不同意。反對者的主要理由是,中國過去從來沒有這麼幹過,國外也沒有這樣的先例。這麼幹,違背規章製度,違背科學規律。有的專家甚至很生氣,說,這是冒險,是蠻幹!
沈榮駿說,把電性測試船改成一艘試驗飛船發射,雖然是在特殊情況下的一個風險決策,但並不是不講科學,並不是蠻幹。我當時了解到,飛船係統的電性測試船在地麵的試驗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改成一艘上天的試驗飛船是可行的。其一,這是一艘試驗飛船,試驗主要的東西就行了,不急需試驗的東西,沒必要先上,可以緩上,所以可以簡化功能。其二,凡是確定要上天的產品,一律按正樣產品的標準進行驗收。而且我們對這艘飛船的要求並不高,隻做到三點就行了:第一能準確入軌,第二能正常飛行,第三能安全返回。說白了,返回時隻要掉在中國,就算成功!雖然這種事過去我們確實沒有幹過,存在一定的風險,但搞科學哪有一成不變的東西?哪有不冒險的事情?科學試驗嘛,有成功就有失敗,有時也需要一點冒險精神,不然就什麼事也別想幹了!再說了,不這麼幹,九九年就不能發射。推遲一年,就意味著要多花國家幾個億的錢!多花錢,國家不同意,人民也有意見。本來經費就緊張,再拖延下去,從哪兒來錢?我們是軍人,軍中無戲言,如果向中央的承諾都不能兌現,怎麼有臉再向中央要錢?當然,我的壓力也是很大的,成功了,皆大歡喜。失敗了呢?都是你出的餿主意,怎麼交代?也許就要“秋後算賬”咯!
科學家最重要的品格是什麼?在我看來就兩個字:堅守。堅守自己獨立的人格,堅守自己的價值標準,堅守科學的立場,堅守自己的判斷,一句話,堅守自己認為是真理的東西。至於堅守的這個東西到頭來是不是真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在任何時候——哪怕刀架到了脖子上——你是否發出了屬於你自己的聲音。否則,這個世界還養活科學家幹什麼?
在眾說紛紜的各種意見中,沈榮駿堅守了自己的立場和意見。但為慎重起見,他找到時任總指揮的曹剛川,談了自己的想法。兩人當即達成一致意見。然後他又找到飛船係統總師戚發軔。戚發軔從專家和本係統的角度考慮,當然不希望越過常規往前趕,更不希望冒這個風險,何況飛船係統本身就非常吃緊。但飛船係統已經拖了大夥的後腿,他為此深感不安,很不好意思,盡管是因為客觀原因。如果再拖後腿,麻煩可就大了。因此,為了“保九”,他思來想去,最後痛下決心,同意按總體要求,在九九年之前搞出一艘簡易試驗飛船。但前提是,上海航天局必須按時完成推進艙係統和電源係統的任務。
是的,沈榮駿非常清楚,能否確保1999年發射,七大係統中關鍵的關鍵,是飛船係統。飛船係統的關鍵,是飛船的推進艙。而負責研製推進艙的單位,是上海航天局。
於是,沈榮駿決定親自到上海走一趟。
1997年12月31日,即新年的頭天傍晚,沈榮駿一行上路了。
北京的這個傍晚很冷。天空飄著雪花,路上少有行人。一些單位張燈結彩,一派喜迎新年的氣氛。臨行前,秘書曾勸將軍說,算了,明天就過新年了,等過了年再去吧。將軍說,不行,等過了年,黃花菜都涼了。秘書說,下雪了,天這麼冷,出門不方便,萬一您生個病啥的,可就麻煩了。將軍說,這是打仗,下點雪怕什麼,這點雪還能凍死人!說完,將軍大衣一披,大步出門,頂著風雪,上了飛機。
上了飛機的將軍一言不發。天上萬裏無雲,地下燈火通明。新年將至,一人出門遠行,是悲涼還是悲壯?將軍顧不上想這些,隻想他的推進艙。在將軍的感覺中,第一次搞載人航天,就像第一次建造一座摩天大廈,開始破土動工時,很難想清楚困難、風險究竟有多大,大到什麼程度。隨著工程步步推進,樓房層層加高,施工規模越來越大,困難和問題才逐步顯現出來。因為是第一次,沒有經驗,經費又捉襟見肘,材料緊俏短缺,再遇上一點“風吹雨打”,矛盾和問題便愈加突出,壓力也就越來越大。幸而將軍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麵的人,是經曆過無數成功、也遭遇過無數失敗的人。早在1959年,將軍從解放軍測繪學院畢業後,便去了戈壁灘上的酒泉基地。此後他在發射場摸爬滾打幾十年,伴隨著中國航天事業的成長壯大,從一個中尉升到了中將,成為我國一位著名的航天發射指揮官,其間風風雨雨、溝溝坎坎多了去了。辦事幹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敢說敢幹,敢於拍板,敢於負責,是將軍的性格。1985年,將軍出任國防科工委副主任,在一次全軍的軍級幹部會上,他竟當著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的麵“放了一炮”。結果,正是他的這一“炮”,促使一個拖了八年沒有立項的發射場很快立項。載人航天工程上馬後,要建立三個中心:一是宇航員訓練中心,二是指揮控製中心,三是飛船總裝測試中心。起初航天部領導把飛船總裝測試中心選在了機場附近,並看好了三百畝地。將軍帶著人實地考察後認為,若三個中心合並一起,統一在北邊建造一個航天城,更有利於工作。他親自找到北京市副市長張百發,征得了土地三千畝。結果,將軍一句話,把飛船總裝測試中心從機場附近挪到了北邊,三者合而為一。後來航天城建成後,俄羅斯的專家看了說,這個航天城比他們的好。為什麼?俄羅斯的三個中心是分開的,相距較遠,遇到問題處理起來很不方便。
然而這次,將軍心裏清楚,中國將要發射的是第一艘無人試驗飛船,事關重大,非同小可。將軍不會忘記,就在1996年2月15日,中國“長征三號乙”火箭發射國際708通信衛星,起飛後兩秒鍾,火箭姿態發生異常,隨後一頭栽在地上,轟然爆炸!火箭從起飛到落地爆炸,隻有二十二秒鍾。接著,1996年6月4日,以法國為首的歐洲空間局聚集十四個國家的上萬名專家、耗資三百八十億法郎、曆經十一年研製出的新一代大型運載火箭“阿裏安-5”在發射升空後僅三十七秒,便橫空爆炸,灰飛煙滅,紛紛墜落的火箭碎片頓時覆蓋了發射場方圓兩公裏!這次爆炸震動了歐洲,也震動了中國!一個半月後,歐洲空間局向世界發布了《 “阿裏安-5”運載火箭故障調查報告 》。沈榮駿將軍當即命令載人航天辦公室將此報告分發給軟件和測控專家組,仔細分析研究,提出預防方案。而接下來的8月18日,中國“長征三號”火箭發射“中星七號”衛星,衛星未能入軌,發射再次失利,以致火箭技術研究院院長不得不遠涉重洋,向世界六十多個國際保險商一個個地賠禮道歉,同時對這六十多個保險商提出的一百三十多個問題一一耐心解答。因此,將軍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的這次發射,推遲得起,但失敗不起。一旦失敗,受挫的不僅是一枚火箭、一艘飛船,而是中國人首次飛天的信心與自尊!
將軍到了上海後,首先對飛船推進係統進行了實地考察。他發現,上海方麵的問題主要是主發動機的問題。按國外的標準,主發動機上天之前,地麵試車的時間要達到十萬秒。按中國的標準,至少也得幾萬秒。而上海的主發動機的地麵試車時間僅有九百三十秒。很顯然,上海拖延進度的原因不在技術上,而在時間上。如果通過調整計劃、加班加點等手段,增大工作量,再創造一些有利條件,為主發動機的試車搶出更多的時間,那麼在1999年發射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否一定能做到,得上海方麵自己表態。於是,將軍讓上海航天局的載人航天工程副總指揮、飛船係統副總設計師施金苗當麵承諾,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實事求是,決不勉強。但一旦確定,軍中無戲言,到時必須完成,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