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這些負麵情緒擺脫出去。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沒有美譽、沒有歡呼、在大自然上單打獨鬥,失望—希望—再失望的曆程。他提著自己的畫架、畫布和顏料來到屋後的麥田。他像往常一樣調整角度擺好畫架,開始往調色盤上倒入自己常用的顏料:灰白、藍黑、金黃。他揉了揉自己長期工作而酸痛的脖頸,凝望著這片再熟悉不過的麥田。不,上帝是仁慈的,他賜予了大自然每時每刻都不一樣的景色,讓有心人每一秒鍾都能撿到感官上的寶藏。阡陌交織的小路上蔓延到起伏不定的麥田裏,一路延伸到天上。而碧洗的天空有一個不斷變幻的黑色矩陣,那是豐收季節常見的烏鴉成群盤旋在麥田上空。
烏鴉來了,是死神到來的預示嗎?是自己的生活還將如此窘迫不堪嗎?想到這兒,梵高的心就糾結起來。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此時環境帶給自己的緊張和壓抑全部揮灑在畫布上。扭曲向下的金黃色麥田、猙獰衝鋒而上的烏黑色天空和點點寒鴉就這樣躍然紙上。他瘋狂地舞動著畫筆,似乎想把心底的委屈、不如意和脆弱全部發泄出來。
畫完之後,他早已麵色蒼白,滿頭大汗。他虛弱地倒在了地上,看了看完成的《麥田裏的烏鴉》,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隻有在剛剛完成繪畫的時刻,他才能忘卻那些俗世的煩惱,暫時麻痹一會兒。
當他抱著畫回到家裏時,收到了郵差寄來的來自提奧的信,這次信裏隻有5法郎。梵高知道這是由於提奧在巴黎自身難保的窘境:由於隻顧推銷印象派的畫,提奧的營業額並不理想,引得老板大發雷霆,威脅他辭職。而提奧礙於資金和人脈的限製又無法實現獨立經營。這5法郎肯定是焦頭爛額的提奧想著這兒的哥哥,盡量給予一點幫助。捏著這5法郎,剛剛借由畫作平靜下來的梵高又被憂鬱擊中了。
他無心吃飯、喝酒,對平日裏收拾畫作的愛好也失去了興趣。他一頭倒在床上,開始昏睡。而噩夢像浪頭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席卷過來。
夢裏,提奧、喬安娜和小文森特坐在桌邊其樂融融享受早餐,小寶寶吃奶,喬安娜喂提奧麵包。滿臉哭喪的梵高耷拉著腦袋走進來說:“弟弟,我這個月需要畫十幅油畫,給我50法郎吧。”“梵高,我最近工作不順利,身上的錢不多,你拿走家裏的桌子吧。”“可是,提奧,這些不夠,我還要買畫筆和顏料,它們可費錢了。”“那……你把椅子也當了吧。”一家三口隨即站了起來,站到了牆角去啃那沒吃完的一口麵包。“提奧,我的畫架太舊了,已經無法支撐了,我想要錢再換一把。”“家裏什麼都沒有了,但是我不能不支持哥哥你畫畫,要不你把我身上的肉咬掉一塊去賣掉吧。”梵高眼也不眨,不顧喬安娜恐懼的眼光,步步逼近,朝提奧咬了下去,血腥的味道湧上喉嚨,嗆得梵高猛咳坐起來。啊,這個怪誕的夢不正是自己的寫照,自己不就是這樣無情無恥無盡地剝奪啃噬提奧一家,讓他們不得安生嗎?從噩夢醒來,梵高若有所思,振振有詞,把進來送咖啡的店員嚇得放下咖啡就趕緊跑了出去。
這次噩夢徹底讓醒來的梵高陷入癔症之中。他出現幻想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有的時候看到媽媽,她穿著一身黑衣,神情嚴肅地對自己說:“我覺得把你生下來就是個錯誤,你能為這個家庭帶來什麼?你的那些堆積如山賣不出去的畫嗎?醒醒吧,你是我的孩子,可是這個世界不把你當作孩子。”有的時候他還會看到高更,他還是瀟灑地抽著煙鬥,摟著一個高大豐滿的女人,撇著嘴笑著:“梵高,不要做一個苦行僧,有的時候享受一下生活也有利於你的創作。”有的時候看到凱表姐一臉嫌棄的表情:“不要靠近我,我發誓我寧願孤獨一輩子,死都不會接受你,到死也不會。”更多的夢境是在那些美術館和展覽館裏,自己的心血之作被碼在一個角落裏,但展台前的人寥寥無幾,偶爾走過去的人也投向或詫異或費解或鄙棄的眼光。“這是什麼東西?”他們甩下這樣一句話揚長而去,讓哪怕在夢裏的梵高也感到徹骨地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