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警察告訴我:在這些女人中間,大約七成是“鴿”有其主,受這種荒唐的盤剝。這位警察還讓我驚奇地知道,一些未能養上這種小白臉的女子,甚至會覺得前途渺茫,在同伴麵前臉上無光,會急切地尋找與攀比,真是邪了。她們常常傻乎乎地傾其所有,數萬元數十萬元地甩出去,供養一句無恥的許諾。
一個脂粉淩亂的瘋女在大街上又哭又笑,嘴上有明顯的血痕,紅色裙子被撕破,腳下的高跟鞋隻剩下一隻。她一見黑色小汽車就撲上去,像隻彩斑壁虎死死貼在前窗上,對著車裏人大喊“我沒有存折我沒有存折!”……沒有人知道這隻壁虎後麵的故事,也沒有人把她領入醫院或者領回家門,更沒有一支姐妹們組成的軍隊來為她複仇——眼看就要天黑了,雨點正在飄落,雨季的雨總是準時抵達。在一個和平的、世俗的、市場化的、競逐利益的時代裏,革命已經遠去,嘹亮的軍號聲已經落入寧靜,沒有人願意多管大街上的閑事,包括為一個下賤的瘋女人停下步來——雖然她們承擔過各種曖味的收費和罰款,讓某些地方的小官員享受著財政收入和獎金的增加;雖然她們曾經為很多商家爭來客源或取悅貴客,提供過金燦燦的大把利潤;雖然她們還一次次被文人們津津樂道地寫進作品,承受著先鋒們個性和欲望的發泄,性奴隸的苦楚已被描寫成性自由的如願狂歡。文人的妙筆實在無所不能。法國最近一本特別走紅的小說,除了痛斥伊斯蘭教,就是盛讚泰國及其他發展中國家的色情業:真是美妙的全球化嗬,既能緩解歐美中產階級的性苦悶,吸收掉這個世界上太多危險和無聊的荷爾蒙,又能給世界上的貧困地區和貧困階層增加收入,豈不是最符合人性?憑什麼要受到偽善者的指責?這種當紅之論其實也是中國很多理論家私下的興奮。一位著名的青年思想導師在海南的餐桌邊立論,剛剛宣布皈依基督教並且推崇過存在主義,然後就眉飛色舞地論證“紅燈區”:指出旅館業、餐飲業、娛樂業、美容業、交通業、服裝業、醫藥業乃至銀行業,都是受到這一行業強有力的拉動,而資金由富區流向窮區或者由富人流向窮人,還有哪一個渠道比女人的肉體更高效和更平穩?
就在不久前,革命因壓抑人性蒙受惡名。某書記對女知青的誘奸,某政委對女演員的逼婚,都是一樁樁觸目鐵證,使新派人士們悲潮滾滾,把欄杆拍遍,把每一個美麗的姐姐妹妹都牽掛心頭,恨不能拿下職稱和分上房子以後就去拔劍出征替天行道。奇怪的是,他們中間的很多人,眼下麵對燈紅酒綠裏的日常強暴,卻總是心平氣和通情達理;對小報上最新流行的鴇婆哲學,也總是心平氣和通情達理:喜兒不從黃世仁,瓊花反抗南霸天,在他們看來統統是不智與多餘。他們已經展開理論上大規模的寬容,讓誘奸和逼婚合理化。隻是把壓迫者的鞭子,由權力換成了金錢——這隻因為他們過去未曾獲取權力,眼下也尚未混成一個書記或者政委。
在他們看來,人性當然是重要的,但與卑賤者無關。
五
又是十多年過去了。又是十多年。回到內地的一天,一位朋友拉我去策劃什麼廣告,順便請我看中央歌舞團再度排演的《紅色娘子軍》。這位朋友也曾在海南打拚,辦過一個種橘子的農場,後來被一場台風嚇得屁滾尿流。他一出門,幾百顆撲麵而來的沙粒就射進了他的皮肉,到醫院手術台上一顆顆從肉洞裏夾出來,竟花了血淋淋的整整六個多小時。他說海南的雨季太潮濕了,海南的台風實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又說,沒見你在海南發什麼財,在那個破地方還混個什麼勁?
他不知道,他拋棄的農場眼下已成了寸土寸金的“博鼇亞洲論壇”園區,樹林裏已經滿是玉殿瓊樓。他知道了是要後悔的。
大幕徐徐拉開。慘淡的燈光下,紫藍色的水牢布景浮現,鐐銬的金屬聲嘩啦作響,女主角滿身鞭痕,緩緩起舞,在聚光燈下用每一個細胞掙紮,用每一個骨節悲訴,向一個她看不見的上空伸出空空雙手……在這個舒適的大劇院裏,看得出,那是一雙沒有挨過鞭打的手,纖細,柔軟,瘦弱,飄滑,似是而非,隻適合掩口淺笑,適合周末拈花,適合浸泡在什麼進口洗浴液裏,然後在咖啡館前朝情人低低地擺動,即便顯露出條條鞭痕,但紅色分明不是鮮血而是人體秀的油彩。
接下來是四個女奴的中板群舞。年輕演員們身材秀美,技巧嫻熟,對肢體應該說有足夠的控製,但看上去仍是柔弱無骨,缺乏岩層般的粗糲和剛強,給人失真的感覺,郵票錯版的感覺,美食串味的感覺,倒是不時透出華爾茲或者迪斯科的風味。紅色娘子軍的群舞也好不了多少。美女們不像是海南熱帶叢林裏的造反奴隸,而是一支香港的太太軍或者紐約的妞兒軍,搬弄著她們十分陌生的大刀和步槍,表達著她們十分陌生的憂傷和憤怒。看來,一代新的芭蕾演員成長起來了,接過了舞台卻沒有完全接過曆史。時過境遷,往事難追,老觀眾們很多動心的東西隻能遠退和沉沒在歲月的深處。
但還是有很多人鼓掌,在女奴們用手臂擋住鞭擊從而讓瓊花死裏逃生的時候,在孤苦無告的瓊花被女兵們如林雙手熱情接納的時候,在瓊花來到政委洪常青就義現場找不到身影於是向空無四周一遍遍追問和悲訴的時候……生死相依的情景,如此久違與罕見,暗暗擊中了觀眾們的震驚。劇場在升溫,爆發出潮水般的掌聲,並且有一種反常的經久不息,連我身邊的朋友也拚命鼓掌,隻是事後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激動。他說他甚至哭了,卻不明白一個KTV的常客,一個差不多劣跡斑斑的“炮手”,淚水為什麼而流。他覺得這簡直可笑。
我也對自己的掌聲感到奇怪。對新一代演員的挑剔和遺憾,對當年革命樣板戲政治套路的警覺,似乎都足以取消鼓掌的理由。但我無法否認,當熟悉的樂浪在我體內呼嘯著升起,當舞者的手足一一到達我視野中預期的方位,這出觀看過好幾次的芭蕾劇,眼下還是給我一種初看的新鮮。它不再是威嚴的樣板,不再當紅與流行,在今天甚至退到了邊緣位置,於是刺目的強光熄滅,讓人們得以睜開雙眼,重新將其加以辨認。身處一個精英們紛紛鄙薄革命的潮流,眼下的我卻驚訝發現,劇中的人性其實比我料想的要多得多,比我料想的要溫暖得多。也許我已經老了,見過了太多人事。弦驚之處,忍不住鼻子發酸,似乎在為不能確定身份和不能確定麵目的什麼人傷心——今天還有多少人願意挺身而出擋住落向你的皮鞭?今天還有多少人願意伸出援手將走投無路的你接納和庇護?
這出舞劇曾經用刀槍嚇壞過很多溫良人士。是它不夠人性嗎?如果這不是人性,那麼在你陷入惡棍圍剿的時候袖手旁觀倒成了人性?如果這不是人性,難道在你橫遭欺詐或暴虐的時候轉過頭去傍大款拍馬屁倒成了人性?今天也不會有太多的人,會為一個烈士的獻身而苦苦痛泣;不會有太多的人,會把人間的骨肉情義默默堅守在心底。如果——如果——如果這種痛泣和堅守都已陳腐可笑,因不能生財而一錢不值,那麼我們是否隻能把麵色緊張的貪欲發作當做偉大的人性解放?或者,引起革命的壓迫與剝削,革命所力圖消除的壓迫與剝削,在今天也成了人性複歸的美妙目標?
觀眾情不自禁的鼓掌,證明革命是人性的爆發,是大規模恢複人性的號令和路標,因此也是一切卑賤者最後的權利——雖然假革命之名的罪惡曾經使事情變得汙濁和混雜,使革命常常滲流著血淚,使人們無話可說。
我也無話可說。
掌聲久久停不下來。我擦擦眼角,止住一顆下滑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