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紅豆》憶談(1 / 1)

13、《紅豆》憶談

宗 璞

編輯同誌要我寫點關於《紅豆》的創作情況,我實在不會寫此類文字。但見人風塵仆仆來約稿,便想,若是我自己約不到稿,豈不失望。所以即使題目不合,也不能堅決拒絕。這種設身處地的想法,雖然合乎傳統的忠恕之道,卻是我的一大弱點。因為勉強寫自己不會寫的東西,難免片麵,甚至荒唐。片麵、荒唐之餘,隻有惶惑。但我還是不能森嚴壁壘,掛出免戰牌,宣布哪一類文章一定不寫;而是老老實實執筆苦思,希望早日交卷。

因為國家多難,近百年來稍有抱負的知識分子,無不走過坎坷的人生道路。就以五十歲左右的人來說,回顧過去生活的全部階段,幾乎可以說沒有一段平靜的日子,急風驟雨在頭頂呼嘯,很少停息下來的時候。我們在抗日戰爭中度過童年,在解放戰爭和建國初期時滿懷熱忱地燃燒了青春,在以後大規模的思想改造和無盡無休的各式運動中,過早地花白了頭發。在我們的人生道路上,不斷地出現十字路口,需要無比慎重,無比勇敢,需要以斬斷萬種情絲的獻身精神,一次次作出抉擇。祖國、革命和愛情、家庭的取合,新我和舊我的決裂,種種搏鬥都是在自身的血肉之中進行,當然是十分痛苦。但隻要有信仰,任何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在信仰和理想中,痛苦甚至於可以變成歡樂。

到文化大革命,我們都被押解著跪在一尊偽造的“神”前,這已經不是十字路口,而是一個死胡同。但在沒有完全僵死的心中,仍然麵臨著抉擇。凡是選擇了“人”這個光輝字眼的人,都被處以極刑。你不是要做人麼?讓你隻剩下一具屍首!但人的光輝終究不可磨滅,人們逐漸認識自己所處的黑夜之為黑夜,人們呼喚著黎明。在祖國的大地上,終於透出亮光了。

於是才可以說幾句話。

《紅豆》寫的也是一次十字路口的搏鬥。那主題還可以用另一個故事來表現。那故事是:男主人公下決心離開了一個動搖不定的女學生,奔向革命。也許以後我還會把那故事寫出來。在抉擇中,選擇獻身祖國革命、人類進步事業的人,那總是想“給予”的人,應該是英勇的勝利者。隻想到自己,隻斤斤於“取得”的人,應該是怯弱的失敗者。選擇通向人的尊嚴的道路,需要信心和勇氣。勇氣是跟隨信心來的。四十年代五十年代能做出抉擇的,到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未必再有這力量了。我想,使這種力量延續發揚,是一項大責任。

《紅豆》還想寫人的性格上的衝突。這種衝突不是環境使然,而是基於人的內心世界。封建製度下的父母之命產生的梁祝悲劇,那是環境使然。江玫和齊虹的政治立場不同,道路不同,隻得分手。這牽涉到人的一部分內心。而在道路相同的人中,也還會由於性格衝突引起劇烈的痛苦。人的精神世界是極複雜的,如何揭示它,並使它影響人的靈魂,使之趨向更善、更美的境界,這真是艱巨的課題。

我們前進的道路上,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十字路口。如果我的習作,對於在十字路口痛苦徘徊的人,多少能給一點點力量,或減少一點點抉擇的痛苦,我也便心安。

1980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