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人才市場那些招聘職位都是有年齡限製的,他這年齡早超過了上限不知多少;
比如說,他的豐富行業經曆還沒說出個好醜來,那些“小廟”就揮揮手請他這尊大菩薩走人;
還比如說,終於碰到有對他感興趣的了,他卻被人家給當成菜市場挑剩的青菜做壓價處理……
鬧了半天,王誌遠才隱隱知道了一個事實,像他這種當過老總級的人物,都是獵頭公司垂涎的肥肉,多半采取跳槽的方式完成職業轉行,偶爾有個把親自跑進人才市場的,大多被視為貶入邊塞之地的罪臣,要身價沒身價,要尊嚴沒尊嚴。王誌遠大學畢業就分配到一家機關單位,過不慣喝茶看報的日子才趕時髦下了海,他哪裏知道找工作竟是世界上最受打擊的事情之一。
讓王誌遠不適應的還有出行。對以車代步慣了的他來說,打出租勉強還能接受,擠公車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人家領導偶爾擠擠公車那叫體察民意,他王誌遠站在人堆裏怎麼換姿勢都不舒服那就叫落魄潦倒。有時發現要去的地方隻有一兩站路,王誌遠寧肯走路也不擠車。可是對於長久不事運動的他來說,走路也是件苦差,當時還能撐著,可回了家躺下就覺得渾身腰酸背疼腿抽筋,別提有多難受了。再難受他也不想讓沈春雪察覺,因為她已經奇怪為什麼每次他的車都不在樓下,王誌遠隻好說車放在樓下不安全,所以他把車停在附近一個收費的停車場,畢竟車是借公司的,出了問題不好交代。
但這種謊言是不可能隱瞞多久的,王誌遠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煩惱極了。歸根結底,他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不知道如何在這個熟悉了的城市繼續生活,熟人他肯定是要躲的,那些曾經一擲千金的傷心之地一定是不會再去了,他甚至動過了離開這裏的念頭:帶著沈春雪,去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生活。
在過去和現實的雙重打擊下,王誌遠曾經有過的一點點從頭再來的雄心也偃旗息鼓,他甚至很快就對現在的自己深惡痛絕,他要對那些坐在招聘桌後的人擠笑臉、說好話、套近乎——不為五鬥米折腰是文人的骨氣,他現在才知道做起來有多難。不知不覺間,他變得隻要稍微為自己辯解一下,每一天出門前鼓動起來的意誌就輕輕瓦解了,他現在天天照常夾著個公文包出門,但是出門後的行為越來越像極了遛大街混日子的無業遊民。
以沈春雪的纖細敏感,是不難發現王誌遠的諸多變化的。這些變化並不是突然之間展開在她麵前,而是一個接著一個,像滾雪球一樣慢慢填塞滿了他們這個新家。
沈春雪發現,王誌遠回來得雖晚,但越來越準時,根本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忙得不可開交。以前他是很少在家裏看報紙的,但現在胳膊下老是夾著一疊報紙,吃完飯後往沙發上一坐,翹起雙腿就把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又看。
沈春雪心想,一個男人突然願意呆在家裏消磨時間,說明他變了,不是他人變了,就是他的生活圈子變了。這天晚上,沈春雪也開起玩笑:“老公,你怎麼對我這麼好了,天天回家陪我,外麵的應酬都不要了?”王誌遠說:“陪你還不好?說明你在我心裏的位置已經榮升到NO1了。再說,外麵應酬的壞處也不少,吃東西吃多了傷身,美眉看多了傷腦筋。我這個人又容易上當受騙,一不小心被人家拐走了,怕惹你傷心。”
沈春雪打他:“你上當受騙?人家騙你什麼呀,騙財還是騙色?你自己意誌不堅定,到處學人家明星走穴搞活動,現在把身體搞虧了吧?知道健康的重要了吧?你是到你老婆這裏療養來了,以為人家真是什麼都不知道!”王誌遠笑說:“行行行,隻要肯賞你老公一口飯吃,你說什麼都行!”
王誌遠抱著她溫存了一番,然後丟開她繼續看報紙。沈春雪心裏有些說不出的困惑,覺得眼前的他既陌生又熟悉。
隨著看報紙的新習慣出現,王誌遠又對看電視發生了興趣。以前他從不看電視,說電視是給無聊的人看的,充滿低級趣味。現在,他自己沒有任何解釋,就從高級趣味過渡到了低級趣味,有時還被逗得嘿嘿直樂。電視這東西,你說它俗它就俗,你說它雅它就雅,反正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樂趣。王誌遠從以前看電視時坐不住,到現在開始追著看午夜場一套陳腔老調的國外電視劇,沈春雪覺得沒意思的,他倒看得津津有味。
王誌遠有了向一個居家好男人蛻變的潛質,按理說沈春雪應該高興才對。但沈春雪沒法這樣樂觀。王誌遠平時是很顧家,可顧到這個程度,總是讓人惴惴不安的。沈春雪不知道這些新變化意味著什麼,但她本能地想到一個中年男人改變固定的生活習慣是不正常的。不過,一想到離婚對他造成的打擊和損失,她決定不把這些事情看得太嚴重。
沈春雪的妊娠反應有時強烈有時平常,最近似乎有點見少的跡象。這天吃過晚飯,王誌遠要洗碗,被沈春雪趕出了廚房,他便看報紙去了,看報紙的同時還開著電視。沈春雪洗碗控幹水後放好,收拾完廚房的雜物,她突然想到要拖地。這以前她不敢用力,拖地都是白天等王誌遠走了,在幹淨的拖把上稍稍淋點水,然後看哪兒髒就重點對付一下。沒想到她這次偶然多事,剛搬出地拖和水桶,王誌遠就有了行動。
沈春雪說:“老公你幹嘛要搶我的事做,男人做這事好像有點丟臉吧?”王誌遠說:“我關心一下我的寶貝,這有什麼丟不丟臉的。關心有口頭上的,也有行動上的,我就是要來點行動上的關心,表示表示你老公我不是一般的男人。”
沈春雪一愣,她又感到了一種新的變化。以前王誌遠不時喜歡耍嘴皮子幽一默,話說得漂亮可沒多少實惠。現在他油嘴滑舌依舊,對家裏的瑣事卻越來越上心,竟然連拖地這種事也搶著幹。要知道,據沈春雪往日對他的了解,這個男人十幾年來連雙襪子也沒洗過。
王誌遠高大的身軀佝僂著,賣力地來回揮動拖把,讓沈春雪看得有些不習慣。王誌遠埋頭苦幹還不忘了賣弄口舌:“怎麼啦寶貝,一句話也沒有,就這麼容易被你老公感動了?”沈春雪聞言嘁了一聲:“感動什麼呀,我還懷疑你幹嘛對我突然這麼好呢!是不是真在外麵做了對不起我的事?”王誌遠直起身,拖了幾下地竟把他弄得氣喘籲籲:“你看你……還真不能對你好了?”
沈春雪說:“你要好得光明正大我當然沒意見,可你要是做賊心虛對我好就不行。”王誌遠說:“對你好一下還變成壞人壞事了,寶貝你是存心找我茬是吧?再說了,好就是好,哪有你那麼多講究,你這人為地給你老公的愛心胡亂定性,很容易搞出來個轟動社會的冤假錯案的!”沈春雪說:“冤枉誰也冤枉不了你,別以為弄點小恩小惠就能賄賂我,你那些曆史汙點是怎麼擦也擦不幹淨的,作為那些受過你欺負還將繼續被你欺負的女人的代表,我都一筆一筆記著呢!”
王誌遠搖搖頭歎口氣:“經驗主義!經驗主義害死人啊,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寶貝你中毒太深了,深到了你老公的大好形象都被你一兩句話就破壞了的程度。女權一抬頭,男人就成了落水狗,日子難過啊!”
沈春雪抿嘴一笑,上前抱著他的腰說:“這就難過了?我還沒找你算總賬呢!”王誌遠說:“女人找男人算賬,多半都是因為搞出人命又不肯負責。你老公好像還沒打算畏罪潛逃吧,你要是真把他逼急了,說不定他就打算越獄了。”沈春雪說:“他敢!”隨即捶打他的後背,“你怎麼那麼討厭啊,我都煩死你啦。”王誌遠嘿嘿一笑:“你煩我就對了,要是你老公沒本事讓你煩了,還真不知道怎麼辦呢。”
隻有在這一刻,王誌遠才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把日子過得如魚得水的男人。對於一個在白天的現實中屢屢碰壁的人來說,沈春雪和沈春雪所在的這個家,越來越對他有種難以擺脫的吸引力。他已經不再懷有夢想,也不再幻想重新回到拋棄他的世界,女人的溫柔和家庭的舒適,就像一劑麻藥一樣,可以暫時麻痹他的神經。眼前的日子越是讓人留戀,過去的時光就越是被無限地放大,充滿令人回味的光明。
第二天天氣很好,樓宇上麵有大片大片的藍色天空,陽光甚至帶著一點清涼的味道。他們租住的地方後麵有一塊小山坡,各種各樣的鳥叫聲此起彼伏,似乎都在歌頌這晴朗美好的一天的到來。沈春雪的廚房側對著那座小山坡,她推開玻璃窗,迎麵吹來一股帶著樹木氣味的清風。
餐桌上,沈春雪說:“今天外麵的天氣真好哇,感覺很久沒有出去玩過了,真想到外麵去透透氣。”王誌遠正在喝豆奶:“是嗎?”沈春雪說:“老公,我搭你的車出去,然後自己再打車回來好不好?”王誌遠幾乎被豆奶嗆住:“不體諒你老公了吧?把你一個人扔在街上,你就不怕你老公吃不下坐不住老擔心你?”沈春雪說:“誇張!不想搭我就直說,別把自己搞得這麼偉大。”
王誌遠說:“天地良心,我不在身邊真怕你一個人出點什麼事。”沈春雪說:“行了,我找小玲陪總可以了吧,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男人想什麼。”王誌遠說:“想什麼?”沈春雪說:“防搶防盜防老婆唄!”王誌遠說:“什麼意思?”沈春雪說:“裝傻吧?再裝可就露餡了。”王誌遠說:“你老公這回可真沒裝,不懂裝懂才傻呢。”
沈春雪說:“你們男人,還不是都怕老婆偷東西。”王誌遠大叫:“偷東西?哇,都搞成一家人了還算偷?男人有些東西用來偷著樂可以,想偷走也不成啊!”沈春雪拿起一根黃瓜砸過去:“誰跟你這老男人是一家人啦!”
王誌遠出門後,沈春雪沒和朱小玲一塊兒出去,朱小玲一句話就幹脆利落回絕了:“煩人見煩人,煩上加煩,你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吧。”沈春雪放下電話琢磨,朱小玲這事肯定不是小事,要不她不會這樣沒遮沒攔。在沈春雪的印象裏,朱小玲是那種出了小事喜歡藏頭露尾遮掩一下,出了大事說不定反而像個衝天炮嚷得全世界都知道的人。既然朱小玲叫不動,她就沒打算驚動李芬。她搬家後就一直很少給她們電話,好像她也有事要忙。沈春雪歎氣,她感覺她們之間似乎空間的距離和心間的距離都越來越疏遠了。
午後,沈春雪半躺在搖椅上翻一本孕期常識的書,手機顯示收到了短信。沈春雪丟下書去茶幾上拿手機,發現短信是要她去城市廣場看看王誌遠。沈春雪看著那個陌生的號碼,幾乎可以肯定對方是誰而且沒安好心。王誌遠到底出了什麼事?會不會有什麼危險?沈春雪猜測,最大的可能,就是對方要她去看一場戲,這場戲一定會與女人有關。
沈春雪臉上有些發燒,因為她一想就想到那種事情去了。這段時間他們在禁房事,她怕王誌遠憋不住,提出可以用別的方法幫他,被古板的王誌遠當麵否決。她想,王誌遠要是自己通過別的什麼途徑解決,她也不會過於責備他。
本想不去,但最後還是打車過去了。廣場上人還挺多的,沈春雪一時間沒看到王誌遠在哪裏。她走下出租,站在那裏東張西望走動,沒有發現就在旁邊的一輛車上,麗姐正冷笑著戴上墨鏡,車窗緩緩關上的同時,小車從她麵前無聲無息滑過。
沈春雪找得氣餒,手機短信又來了,隻有兩個字的指示:噴泉。沈春雪看完短信,本能地覺得受到了監視,有些驚慌地打量四周,似乎廣場的每一個人都值得懷疑。在那麼多雙眼睛之中,她不知哪一雙眼睛始終關注著她,所以對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冷眼相對。
噴泉池裏噴出美麗的弧形水花,環繞著泉中聳立的一座少女雕像。沈春雪走近時才發現,因為害怕被水濺濕,沒有多少人坐在噴泉旁邊,噴泉周圍就顯得相對空曠和安靜。沈春雪繞著噴泉走,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坐在那裏。不用細看,她知道那一定是王誌遠。
這之前,她一直擔心會看到兩個摟抱在一起的人,所以一路走來心跳得非常厲害。待到看清再沒有其他人之後,她下意識舒了一口氣。
王誌遠對身後有人窺視一無所知,坐在那裏偶爾動一下。他的公文包上放著瓶喝了一小半的礦泉水,手裏捏著塊幹麵包,不遠處有兩隻鴿子啄幾下又警覺地看看周圍。王誌遠有一搭沒一搭掰著麵包——他在喂鴿子。
沈春雪沒有上去叫他,明白他在幹什麼之後就傻在那裏。王誌遠那種落落寡歡的樣子,比之跟她生活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差別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