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金錯刀(3 / 3)

這幅楓林圖,前世她應該在他身死兩年後看到。一道送去的,還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蓮,冬日的梅。

“滿園春/色的時候,那一抹浮動的柳綠煞是動人;夏日蓮湖上的風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機會,定要出門看紅葉,凋零之姿,卻從容灑脫,名花都做不到;所謂香自苦寒來,看完雪後梅花,便能心領神會。”

——是他問及時,她說的。

選這一幅楓葉圖,還有一個目的:不能篤定重生的隻有自己,需要試探,通過她的反應,不難得到答案。

她沒有前生的記憶。

萬幸,她沒有。

獨坐半晌,程詢回了光霽堂。

程祿來見,恭聲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當。觀望著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來,廖芝蘭去了城南廖家,盤桓多時,應該是等著在我們府中的兩位大小姐回去。”

程詢頷首。廖芝蘭必是去探聽口風了,但兩家疏於來往,沒人耐煩告訴她原委。

程祿繼續道:“周文泰、淩婉兒去過一次戲園子,不知是巧遇還是相約。至於商陸,一直悶在家中苦讀,值得一提的,不過是命書童送來一封拜帖。”

程詢取出一個荷包,“這些都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多給人手打賞。餘下的是給你和程安、程福的零用。”

程祿接過,並無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兒,管家遲早會察覺,畢竟,您放在外麵的親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檔子事去了,在府裏的,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幾個。萬一管家問起,小的怎麼答複才好?”

“誰說我要瞞他了?”程詢笑了笑,“他若問起,你就讓他如實稟明老爺。”

“是!”程祿眉飛色舞起來,瞧著程詢,欲言又止。

程詢呷了一口茶,“有話就說,無事退下。”

程祿笑問道:“小的是不明白,您為何要派人盯著商、周、淩三人?”這兩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爺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要非讓他說出點兒淵源,不外乎是大少爺橫豎都瞧不上兩個男子,別說來往了,見都懶得見。

為何?因為前世的商陸是負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終自盡,加之一些事情趕到了一處,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給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榮國公世子。周府是好幾個混帳湊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帳堆兒裏拔尖兒的貨色,看中並為之犯渾半生的女子,是淩婉兒。

至於淩婉兒,前世曾位及後宮德妃,陰毒下作,生的兒子比她還不是東西,沒少禍害薇瓏及其雙親。真得逞的話,修衡與薇瓏那段良緣就無從談起。

與他息息相關,亦與修衡、薇瓏直接或間接有牽扯的三個人,想到就膈應得厲害,不防患於未然怎麼成。

其實,商陸一事,讓他一直連帶的有點兒厭煩廖碧君。

前世的商陸,做了負心人離開京城之後,都隱姓埋名了,絕沒能力做出讓廖碧君或至親蒙羞受辱的事——她並沒到絕境,隻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麼就能自盡?怎麼就不想想為你付出慘重代價的胞妹?

瞧那點兒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糾纏無法控製自己,親情、知己、意中人、抱負、信仰之中,最少該有兩樣是值得付出為之變得堅強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淨,怡君卻被她害得一度萬念俱灰,認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的確,是太傷人的事實,換了誰都會懷疑一切。

“我想過自盡。”怡君對他說過,“最終讓我活下來的,是一雙兒女。還有你。”

煩歸煩,他心裏也清楚,廖碧君定有過人之處,且對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寵愛照顧。優點不讓人動容的話,怡君也不會對她那樣在意。

退一萬步講,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幾時在言行間流露出對他雙親的輕蔑鄙視?他沒看到過,但她心中一定有。這種事,想法要埋在心裏,處事絕不能顯露,他會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麵前對廖碧君做任何評價。

這上下,程詢隻希望,商陸與廖碧君還未結緣。若已結緣……起碼得控製事態,不成為他和怡君今生緣阻礙的根底。

那些過往在心頭飛逝而過,程詢笑微微地看向程祿:“聽到一些事,我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不行?”

“行,當然行!”程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這不是有段日子沒跟人較勁了麼?要沒這事兒,小的真以為您被老爺說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這句話就行,小的更明白怎麼安排了。”說完匆匆行禮,快步出門。

程詢望著他的身影,笑了。程祿有忠心,腦瓜靈,反應快,為人處世還圓滑,種種相加,前世在他入閣之後,成了管家。

想到程祿提及的跟人起爭端,他回想一番,還真是。入秋之後,父親生怕他下場考試出岔子,把他拘在家裏,說你可千萬老實點兒、積點兒德,不然再聰明也會名落孫山,我可丟不起那臉。

門都出不了,哪還有與人不和的機會?

現在,到他實心交友、引動風波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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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姐妹巳時下課回家。

葉先生循例分別給二人布置了功課,隨後回了居處。

廖碧君從丫鬟手裏接過鬥篷,給怡君披上,係緞帶的時候輕聲問:“程解元那幅畫是不是特別出彩?你這小妮子,回來的時候可是特別高興的樣子。”

高興到底是為畫,還是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隻是道:“的確特別出彩。你該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別高興。”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沒見你們倆這樣了,我瞧著也歡喜。”說著話,係上了緞帶,撫一撫鬥篷,“我們走吧。”

“好啊。”怡君攜了姐姐的手,踩著輕快的腳步離開學堂。姐姐的樣貌豔麗嫵媚,說妖豔也不為過,性子單純善良柔婉,婉轉拒絕一個人的請求的時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樣貌與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讓母親和哥哥說,就是脾氣不是好、不是壞,是怪。平日在親友麵前,很活潑;在外人麵前,遵循著那些累人的規矩;被誰無意間踩到尾巴的時候,脾氣就不歸自己管了。

母親偶爾會對著她犯愁,“你能不能給我列出個單子,把你看不慣的事兒都讓我知道?這樣,也能讓我避免你跟別家閨秀起衝突,小小年紀落得個特立獨行的名聲。一直如此,倒貼嫁妝都嫁不出去。”

從哪兒說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世間的無趣之處,不就在於有些人總在人前做出不可想象的事兒麼?偏生看客們還自持身份為著名聲不予計較,甚至還有逢迎的時候。

她沒顯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勞什子的端莊賢淑敦厚的名聲,為什麼要隨大流?

別說她這樣兒的了,就算是在閨中跋扈、囂張、驕矜的名聲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錦繡良緣了?

遇到了,就珍惜;沒那福氣,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麼?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數轉,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們前來,便沒你今日這般歡悅。眼下我們好生想想,晚間下廚做幾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點頭,“做我們兩個都拿手的。”

“嗯!”

姐妹兩個說笑著回到家中,進到垂花門,便聽得怡君房裏的管事媽媽來稟:“城北的大小姐早就來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麵。大太太臨時有客至,方才傳了話,讓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麵露訝然。

怡君則問:“此刻人在何處?”

吳媽媽讚道:“二小姐今日氣色好極了。”

怡君側頭細看,笑。情緒愉悅之故,氣色的確很好。

吳媽媽取來淡粉色緞麵大氅,給她披上。

“姐姐怎麼還沒過來催我?”怡君一麵係上緞帶,一麵往外走,“該不是被那首曲子嚇到,不想去學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開始學名曲《廣陵散》,昨日隻聽葉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異口同聲,笑著隨怡君出門,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個沒想到,廖碧君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還沒打扮好。怡君在廳堂聽紫雲說了,失笑,“本就是美人,還要怎樣打扮啊?”

“奴婢也是這樣想呢。”紫雲笑著奉上一盞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優雅落座,“去幫忙吧。跟她說,不著急。”

紫雲稱是,轉去內室。

等了一刻鍾左右,廖碧君才走出來,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麼都不順眼。”

“沒事,難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著上前去,攜了姐姐的手,“但真要遲了,我們得抓緊些。”

廖碧君嗯了一聲,快步出門。

馬車從速趕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細端詳著姐姐。妝容明顯精心修飾過了,顯得眉眼更漆黑,麵頰更白皙,雙唇更紅潤。

廖碧君蹙眉道:“琴譜還沒熟讀,今日少不得要挨訓。”

“真的?”怡君訝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難道會跟你說假話麼?”

是真的就不對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卻把時間耗費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難道母親又在張羅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學之後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歲了,婚事尚無頭緒。雙親的態度,她隻看出一點:門第低於廖家的,一概不行。反過來想,豈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願是自己多心了,雙親隻是想讓女兒嫁得好,過得如意。

這些事,親姐妹也不便提及,畢竟都是待字閨中,怡君隻是笑著寬慰姐姐。

上午,葉先生繼續讓怡君臨摹小幅的山水,親自帶著廖碧君去到西次間,反複練習《廣陵散》的《開指》一節。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準自己性格沒個譜,才沒完沒了地安排臨摹的功課,意在沉澱心性。好的師父,教的是功課,亦是為人處事之道。

今日她要臨摹的畫,看畫紙,該是幾個月前作成,沒有題字落款。仔細辨認之後,怡君可以確定,是程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論,這幅畫比起楓林圖,功底顯得薄弱許多,但就算這樣,也與現今的葉先生不相上下。

看著陸續出手的畫,就是看到自己不斷地打敗以前的自己——在他,該是怎樣的感受?

幫忙備紙磨墨的夏荷無意間一瞥,見自家小姐唇角愉悅地上揚,笑得大眼睛微眯,雖然不明就裏,卻曉得自己的職責。她輕輕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聲道:“我的好小姐,先臨摹完再高興,成不成?”

怡君立時點頭,斂了笑意。夏荷說的對,做好功課再高興也不遲。

這可是他親手畫的,定要凝神、用心對待。

她前所未有的認真,連姐姐虛浮無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雲耳濡目染之下,能跟著學到書畫中一些精髓,卻不是懂音律的人。這樣一來,難受的隻有葉先生。

葉先生站在窗前,皺眉看著廖碧君。這孩子是怎麼了?瑣事惹得她心不在焉,還是沒了學琴的興致?——都彈成這樣了,也不見她有多難過。

重話是不能說的,起碼今日不能說。碧君會哭成花貓臉。

“算了。是我心急了。”葉先生溫聲道,“回去熟讀琴譜,盡量記在心裏。”

廖碧君站起來,愧疚地道:“先生,我……”

“沒事。”葉先生擺一擺手,先行轉身回到課堂,望見神色專注的怡君,小小的驚訝了一下,走過去看一看,眼裏有了笑意。

程詢的畫最合她意,看來怡君亦是如此。那麼,日後不妨多向程詢借一些字畫,讓怡君一並習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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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廖碧君和怡君離開學堂,上馬車之前,望見程詢和薑道成結伴而來,在原地屈膝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薑道成笑嗬嗬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勢示意她們上車。

姐妹兩個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著上了車。

怡君轉身時,程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絨絨的領子,覺得很可愛,不自覺地笑了。

薑道成走向學堂,“我看看女學堂這邊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邊好,就得調換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講理。

程詢輕輕地笑,“那邊哪兒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聲,搶地方可不行。”

“不早說。”薑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兩個女娃娃的功課,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閑就悉心指點。如何?”

“遵命。”

那邊的姐妹兩個,走側門離開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紙筆鋪子一趟,挑選些好的筆墨紙張。馬車送我和紫雲過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時,再讓車夫去接我們——我們選完東西,去鋪子對麵的菜館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