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的我不過十三四歲,四表哥也隻比我大一歲,兩棵豆芽菜,要扶一個目測很高大很沉重的成年男子,確實有點困難。於是我同意四表哥去叫人的做法,但又覺得兩個人都去,把男子一個人扔在這裏不大人道,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商量的結果是,四表哥腳程快去叫人,我留在這裏看著男子。
四表哥走後,我發現男子有點不大對勁,他兩頰通紅,雙目緊閉,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一邊頹。
我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扶住他,喚道:“先生,這位先生,你沒事吧?”
他緩緩睜開眼睛,目光還有點迷茫,漆黑的瞳仁定定地對著我,然後又緩緩閉上。
我慌了,不敢再等下去,生怕再等下去上一刻看到的還是個活人,下一刻便成了一具屍體。
我架起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氣,撐著他搖搖晃晃地起身,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口中還不忘囑咐:“你要堅持住啊,千萬別睡過去,我告訴你,我們這裏來了一位秦國遊醫,醫術很高明,一定能治好你的病,所以你要打起精神來,千萬別在半路上就那什麼了......”
他隻是靜靜地聽著,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隻有我在說。等到了秦醫的住處,我已經累得隻剩下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醫生的居處有很多病人,我把他安置到醫生堂前的葦席上,氣喘籲籲地問:“你現在怎麼樣,要不要先,嗯,喝個水?”
其實我更想問的是,要不要先洗個臉,可是在他深湛目光的凝視下,不知怎麼,就硬生生地拐了個彎。
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莫測高深。
我:“……”
雖然自小與男孩子玩耍讓我大方許多,但被一個二十來歲的成年男子這樣毫不避諱地注視著,任誰也會不自在的吧?
我甚不自在地在醫生的院子裏磨了一圈,又磨一圈,最後鬼使神差地到井台上取了半瓢水遞給他,不甚連貫道:“渴的話可以喝,不渴的話……唔,可以洗臉,那,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
他低喃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側過頭,疑惑:“什麼?”
他接過我的手,卻把水瓢取下放到一邊,伸手摘過不遠處的一株菊花,低頭細細地把花莖纏到我的手腕上。
他掌心灼熱,手指卻清涼,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簾下投下淡淡的陰影,低頭專注纏繞的姿態,有一種無法言傳的味道。
我的心毫無預兆地觸動了下,如春日的櫻花散落於湖麵,漾起細微的漣漪,那種輕觸的溫柔,也是震動。
那是第一次,我領略到一個男人刻骨的風雅。
本以為隻是萍水相逢的一麵,卻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男人就是他……
“初見已是心動,再見便成難舍,婧,即使你不記得,你也要知道,你我之間,今生今世都牽絆不清了,”他的聲音淡淡的,一如往日的平靜從容,像在述說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煜已經安排好了,把震兒和曄兒托與儀照料,婧不會孤單,煜會一直陪著你,即使婧醒不過來,煜也會陪著你葬到溫地,婧最喜歡的溫泉旁……”
心陡然一震,巨大的痛楚與悲傷霎時如海浪喧囂奔湧而來,不,不要這樣!心無聲地呐喊著,眼睛酸澀得幾乎要泛起血淚,生平第一次,我心中生出巨大的不甘,巨大的執念:我要醒來,我一定要醒來!
我不忍他孤獨,不忍他傷悲,我要用我以後的生命,去彌補兩人曾經的錯失。
在黑暗中掙紮,用全副的心誌,就如生孩子那般。
不,還是不同的,因為這種努力是持續的,連綿不斷的,永久不止的。
黑暗緩緩減退,濃霧漸漸消散,我輕輕動了一下睫毛,一縷陽光映入視野。
我看到他拉開窗簾,看到他從窗前轉過身來,看到他驀然睜大眼睛,急切地上前,看到他一向平靜從容的目中泛起淚光。
我忽然想起之前他那個問題:“當初,煜和蕭國同時像婧求婚,如果讓婧選,婧會選擇哪一個?”
命運從來不由我選擇,可此刻的我,是多麼慶幸,我終於用自己的力量,選擇了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