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川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吸了吸鼻子,試探著問他:“我朋友讓我把孩子送去領養,但在這之前,能不能在你家住幾天?”
其實這樣說的時候我很心虛,從自己住進易川家開始,已經夠麻煩他的了,沒有想到現在又帶了個孩子,於是我趕忙又接著說:“我馬上放暑假,自己會照顧好他的,不會麻煩你。”
易川沒有說話,而是定定地看著孩子,我咬了咬唇,又說:“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也沒關係,我們可以到我朋友的房子裏去住的。”
說完我怯怯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神突然在孩子身上變得溫和,然後臉上勾起絲絲笑容,他輕輕從我懷中接過孩子,溫柔地看著他道:“小東西,歡迎你回家。”
我之前在心中擬好了千百種措辭,幻想了他的無數種反應,卻沒有想到他隻說了一句話,隻這一句話,便那麼輕易地接納了孩子。
易川把這一切做得如此自然,就像他當時收留我一樣,後來我們帶著孩子去買嬰兒床,買推車,買浴盆,買奶粉和玩具,有那麼一刻,我看著易川那張冷峻而無情的臉,透過冷峻和無情,我若有若無地看到了他的內心,那是一片幹淨澄澈的桃源之地,可他不願讓人看見,哪怕是已經和他一起住了那麼久的我。
我那時候19歲,撫養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實在是太大的挑戰,所以把孩子抱回來以後,我馬上聯係了領養機構,想盡快找到合適的家庭把孩子交給他們,我在心裏萬般祈禱這件事快點結束,因為一看到那個孩子,看到他和王小小一般流連的雙眼,我便會不可抑製地開始痛心。
小東西很乖,至少在我照顧他的日子裏,不曾大哭大鬧過,有時候我覺得他安靜地有些過了頭,隻瞪著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看,像在若有所思地審視這個世界,那眼神太像王小小了,有時候搞得我脊背發涼。
半個月以後我終於拿到了王小小的骨灰,是方堯送來的,他給我骨灰壇的時候是在咖啡館,處理完王小小的後事,方堯整個人頹廢了一半,胡子拉碴地,像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
“你還好吧?”我問他。
方堯輕輕地點點頭,但我明顯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來,他這一陣過得很不好,沉默半晌,他突然我問:“王小小的孩子怎麼樣?”
“很乖,也很健康。”
“領養機構那邊怎麼說?”
我搖頭:“還沒有決定,我想幫他找一個好一點的家庭。”
“嗯”方堯沉思了一會,“有什麼困難,記得跟我說。”
“方堯”我說,“如果你想見見孩子的話,我可以帶他出來。”
“不了,沒有必要。”方堯把裝著王小小骨灰的壇子遞給我,問:“這是陳革讓你來要的吧?”
我點點頭。
王小小剛死的時候我就打電話告訴了陳革,個這電話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肝腸寸斷,記得到最後,他對我說,他想要王小小的骨灰。
所以拿到壇子以後,我把孩子暫時交給易川照顧,就打算自己到監獄去看陳革,我懷裏抱著王小小的骨灰壇,坐著公車一路到城郊,整個過程中我都在想見到他以後該怎麼辦,要跟他說什麼,以及該怎樣去安慰,我想了一路也沒有答案。
陳革的落寞與心碎是顯而易見的,像所有電視劇裏頹廢的男主角一樣,他的臉上長滿了胡茬,幾乎失了所有的俊朗,而更接近於街邊行乞的流浪漢,我默默地將骨灰壇推到他身邊,憋了半晌,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看著那個黑色的壇子,那早已失去神采的雙眼裏,慢慢有了溫潤之色,他的嘴角浮起一絲淺笑,慢慢伸過手去觸摸,他的手指流連於壇子光滑的外壁,然後柔柔地喚了一聲:“小小……”
一時間我從腳底冷到了頭頂,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沒等他再說下一句話,我發瘋一般站起來跑了出去,一直跑出監獄的大門,才蹲在地上不住喘起氣來。
我一直強迫自己認清王小小已經離開的現實,她已經死了,從此與這個世界再無瓜葛,就好比小時候外婆死了,我也在強迫自己做這件事情。我拚命地把他們封存在記憶裏,不敢回憶和悼念,可是陳革的眼神,那個好像王小小就在麵前的眼神,叫我再也撐不下去,那一刻我恍然覺得,其實他們都還沒走,他們的靈魂,或者說有關他們的一部分,依然活生生地縈繞在我們周圍。
可如果是這樣,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看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