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勝還是不吭聲。
“嗷——”連小六的老淚縱橫就又來了,他嗷了一嗓子,隨後又開始往馬路中間蹦躂,一邊跳一邊說,“老子命苦啊……”
“行了行了!”眼瞅著差點撞上一輛凱美瑞,連勝估計也受不了了,他隻好說,“去、去、去,行了吧,你快走吧,我們還要做生意呢。”
聽到兒子答應了,連小六立刻不哭不鬧了,一張臉瞬間春光燦爛山花爛漫,每個毛孔都散發著抗戰勝利的光芒。估計川劇裏的變臉也不過如此,看得我是目瞪口呆。
“那今兒晚上你來袁大頭家找我。”連小六扔下一句話,滿意地走了。
看著連勝那副倒黴相,我就上前去安慰他說:“行了,到時候別人肯定看不上你的。”
連勝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看著我,說:“老板娘,你這是安慰人嗎?”
我笑著說:“開玩笑的,來來,喝口水。”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連勝喝了一口我給他倒的茶,哭喪著一張臉,說,“上次他就說給我介紹個姑娘相親,結果我去了他說的地方,一去就被人五花大綁起來,那個時候才知道,我被他賣去礦山挖煤。後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在牌桌上找到他和他理論,結果他正眼都沒瞅我,說就知道我肯定逃得出來……怎麼攤上這麼個爹……這次也絕對不是什麼好事,你看他那樣,能有好事才怪……”
“你怎麼這麼怕你爸?”我好奇地問。
“不是怕。”連勝還是一副苦瓜臉,“好歹他也是我爸,我畢竟也是他帶大的。他這人雖好賭了點,但有時候對我還是挺不錯的……”
“……我還記得小時候,有段時間我們家連買饅頭的錢都沒有了,但有天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三個肉包子回家,我當即就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我吃完後,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剩下的那個包子,告訴我他已經吃過了,讓我把剩下的最後一個也吃了……但後來半夜我聽到他肚子餓得嘰裏咕嚕叫,還看到他爬起來到處翻東西吃……最後他從櫃子底下掃了半片餅幹出來,把那發黴的半片餅幹吃了……我這輩子都記得他吃餅幹的那個場麵……所以現在他混成這樣,我也不怪他,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嘛。而且我媽跟人跑了以後,他窮得連自己都吃不飽了,還沒把我扔了,我就覺得他心裏還是有我的,至少不會像我媽一樣扔下我不要我了,並且還讓我感覺到了一點父愛……隻是他的能力實在有限,我也理解……”
聽到這裏,我就覺得挺唏噓的。因為我沒想到連勝這個吊兒郎當的男人,竟然這麼重情義。
“連勝,你去哪兒了!”小杜在廚房裏大叫,“師父叫你哪!你削的土豆哪?”
連勝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拖著沉重的步子進了廚房。
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殺馬特有點高大了起來——至少這貨身上還是有一些閃光點的,並不是一無是處。
但攤上這麼個老爹,還要感激涕零,著實有點不容易。
中國好兒子啊。想到這裏,我也歎了一口氣。
因為最近是淡季,中午沒什麼客人,正當我唏噓連勝和“逢賭連輸”之間的父子情時,來了一個奇怪的食客,把我的思路拉回了正軌。
這個食客是一個老嫗,雖說是老太婆,但穿戴都很講究,皮膚雖鬆弛但仍舊細膩,頭發在腦後精心地盤成一個髻,一襲旗袍配黑色的開衫,氣質良好,一舉一動都頗有修養,一看就不是平常大街上看到的街坊大媽。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食客不同於普通食客,於是我攔下了小蘋果,親自上前去接待她。
果然,她仔細詢問了我今天的特推菜和餐館招牌菜,然後點了一份魚頭湯和幹炒牛河。
“這個客人有點怪。”我把菜單拿進廚房的時候,叮囑倪柏木他們三人,說,“做幹炒牛河的時候走點心,別搞砸了。”
倪柏木的背影還是那麼平靜。
“世外高人啊。”我無奈地搖搖頭,心想,他去出家的話絕對是一個坐懷不亂的大師級人物。
我一邊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知趣地退出來了。
因為中午沒什麼客人,所以魚頭湯還沒賣完。我就先上了魚頭湯。
魚頭湯放到老嫗麵前時,老嫗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用明顯不是填肚子,而是極其專業的姿勢品嚐起來。
她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又皺了皺眉頭。接著她又舀起一勺,麵帶遺憾地歎了口氣,放下了勺子。
“不好。”我心裏嘀咕一聲。
這個時候,小蘋果把幹炒牛河也端上來了。
幹炒牛河放到老嫗麵前後,我趕緊給小蘋果打手勢,讓她麻利地過來。於是小蘋果大氣也不敢喘一個,趕緊過來了。
我問:“誰炒的?”
小蘋果認真想了想,說:“倪廚炒的。”
這個時候,廳裏已經沒客人了,隻剩老嫗一人,於是連勝和小杜也跑出來,一起躲在收銀台後麵窺視究竟。
老嫗夾了一筷子河粉,輕輕抖了兩抖,抖的力道看上去絕對專業——在美食雜誌做過幾年,見過不少美食評論家的我一看就知道。
老嫗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隨即她把這筷子河粉放進了嘴裏。
她笑了,隨後抬起頭來,望向我這邊,嚇得連勝和小杜一下鑽進了桌子底下。
她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她微笑著對我說:“我想見見廚師,可以嗎?”
於是我就走進了廚房。一進廚房,倪柏木那架勢,就像早已準備好了一樣,已經在那裏等候著了。
老嫗見到倪柏木,臉上露出了見到故人的表情。她微笑著說:“倪柏木,我找了你很久了。”
“馮姨。”倪柏木叫了一聲。
“果然是認識的。”我早已退到了收銀台旁邊,對身邊的小蘋果嘀咕著說。
“你的魚頭湯……”馮姨微笑著說,“比起以前確實長進了很多,但是……”
馮姨搖搖頭,遺憾地說:“還是缺點東西啊……不過你的幹炒牛河,倒是有了一番以前不曾有的味道。”
馮姨說話的樣子,優雅卻又不失力度,讓人肅然起敬。
此時,我端了兩杯普菊放到二人麵前,看到倪柏木的嘴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回食為天吧。”馮姨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對倪柏木說。
倪柏木不為所動,很久,他說:“馮姨,你知道我不是為了那次的比賽才離開食為天的。”
馮姨緩緩地,帶著體恤的笑容說:“我知道你還不甘心,可是有些事情,你得放下了才能背負起更重的東西。有舍才有得。”
倪柏木的背影看上去倔強冷傲。
“要不這樣吧。”馮姨說,“你最後和葉遠方比一次,如果你輸了,你就跟我回食為天。”
倪柏木抬起頭來,許久後,他說:“好。”
“唉。”馮姨歎了口氣,考慮了很久,終於抬起頭來,對一旁的我招手說,“老板娘,你是老板娘吧?”
我趕緊小跑過去,點頭說:“是的。”
馮姨從隨身帶的手包裏抽出一張名片似的東西,遞給我,說:“能不能麻煩你,把這個東西交給對麵餐廳的主廚,說我在這裏等他。”
“葉遠方?”我疑惑地說,“好像他已經不在味悅了。”
這話是真的,自從葉遠方上次給我套上戒指後,我去味悅找過他幾次,想把戒指還給他,但味悅的人都說他休假了,具體多久回來,到底還回不回來,還是個未知數。
“你去吧。”馮姨臉上帶著修養極好的微笑,說,“他已經回來了。”
真的假的?我心想,這人消息比我還靈通,我可是天天瞅著味悅開門關門的人。
於是我就帶著名片去了味悅。去味悅的路上,我偷偷地看了看名片,上麵寫著:食為天特邀顧問,馮瀾。
這個名字如雷貫耳,我在雜誌做了幾年,聽過這個名字很多次,但都是像聽一個傳奇一樣,從來沒見過真人和照片。據說馮瀾發掘了很多大廚,是廚界的伯樂,並且一手成立了高檔酒樓食為天,但是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早已退居幕後。
而且她還是倪柏木的師父。
並且真的就像馮瀾所說,葉遠方回來了!
是不是所有的傳奇人物都有預知的特異功能啊?我心想。
“主廚今天剛好複職。”上次和葉遠方在後門吵架的大美妞微笑著對我說,“我去通知他一聲,麻煩你在大廳等我一下。”
這個美女,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選美大賽季軍趙曉菱,人稱Dodo,味悅的大廳經理。真人比照片上好看多了,如果說小蘋果是清純界的美女,那她就是性感火辣界的一姐。網上很多關於她的緋聞、傳聞。而且據某八卦新聞說,這個Dodo還跟某香港金融界小開傳出過緋聞——就是那個和大明星交往過的小開。
正在我想著的時候,就看到葉遠方走出來了。
看到是我,葉遠方微微地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我把名片遞給他,說:“葉廚,有個人想見你,她說把這個交給你,你就知道了。”
葉遠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接過了名片。待看清了名片上的內容後,他“啊”了一聲,臉上滿是驚訝。
就這樣,倪柏木和葉遠方,兩個廚師界的明日之星,同時坐在了“銀杏路8號”的大廳裏。我為了平伏心中的激動,打開了一袋薯片,誰知卻越吃越興奮難耐。
於是在馮瀾的請求下,葉遠方同意了和倪柏木再比試一次。
“做什麼菜呢?”葉遠方問。
馮瀾想了想,隨即把目光投向了我,說:“老板娘,你拿主意吧。”
“啊?”正在看熱鬧的我突然被這麼一問,有些不知所措。於是我在腦子裏飛速地搜索著自己吃過的,印象最深最喜歡的美食。突然,我想到了我爸告訴過我的,一道他始終都做不好,始終都帶點遺憾的菜——油爆雙脆。
正宗的油爆雙脆是魯菜中的一道經典菜,小時候看著我爸試過很多次,但每次品嚐過後,他都麵帶遺憾,導致這道菜一直沒有進入“銀杏路8號”的菜單。那時我還不懂,並不覺得有什麼難度,直到後來在美食雜誌工作了幾年,才知道這道炒豬肚尖加雞胗竟然是中餐裏製作難度最大的菜肴之一。因為首先它對刀工的要求很高,需要切難度最大的花刀,接下來便是考驗廚師的火功——它對火候的要求極為苛刻,欠一秒鍾則不熟,過一秒鍾則不脆,當之無愧的難度係數五星。
“選得好!就油爆雙脆吧。”馮瀾讚賞地點點頭,臉上一直保持著不卑不亢的微笑,她對葉遠方說,“今天晚上我再來。那麼,辛苦你了。”
葉遠方也微笑頷首。在馮瀾告辭後,他也準備抬腳離去。
我突然拉住了他。
看著葉遠方有些詫異的表情,我從兜裏拿出戒指,吞吞吐吐地說:“戒指還你。”
葉遠方一看到戒指,臉上的表情就有些不那麼溫和了,甚至有點不悅。但很快,他就又恢複了涵養極好的微笑,說:“你留下吧,不想要的話,就替我賣了,然後把錢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