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渥太華

在希蘭姆·麥肯日副總協位於渥太華的辦公室中,有一幅以北極為中心的地圖。除了屬於歐羅巴的斯堪地那維亞區與冰島區之外,北極地區全都是北方界域的版圖。北方界域在許多方麵都是世界之冠,而從這張地圖便能看出端倪。

它可約略分成兩大地區。地圖左方是格蘭河以北的整個北美洲,右方則包括當年蘇聯的全部疆域。這兩個地區加在一起,代表了原子時代初期地球上的核心勢力。位於兩者之間的是大不列顛,它像是該界域舔向歐羅巴的舌頭。而在地圖的頂端,扭曲放大成怪模怪樣的,則是澳大利亞與紐西蘭,兩者同樣是這個界域的成員。

過去數十年的一切變化,皆未能改變“北方”是全球經濟主宰這項事實。

因此,在拜爾萊所見過的官方界域地圖中,唯有麥肯日的版本畫出了整個地球,仿佛表示“北方”無懼於競爭,無需特別強調自己的顯著地位。這個事實,幾乎便是一個誇耀的象征。

“不可能。”麥肯日一麵喝著威士忌,一麵以倔強的口吻說,“拜爾萊先生,我相信,你沒有受過機器人技師的訓練。”

“沒錯,我沒有。”

“嗯。這個嘛,秦修林、勾馬和齊葛思蘇斯卡也都沒有,在我看來這實在是大不幸。地球居民有個太普遍的看法,認為總協隻需要具有組織的長才、兼容並蓄的胸懷,以及和藹可親就行了。但如今這個年頭,他也應該了解機器人學——請別介意我這樣說。”

“我不介意,我同意你的說法。”

“比方說,根據你剛剛講的那些話,我猜你是在憂心最近世界經濟的小小脫序。我不知道你懷疑些什麼,但過去曾有人想到——他們應該知道得比你多——萬一有錯誤資料輸入機體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麥肯日先生?”

“這個嘛,”這位蘇格蘭人挪了挪屁股,歎了一口氣,“搜集來的所有資料,都會通過一個複雜的篩選係統,由人工和機器做雙重檢查,所以這種問題不太可能發生。但我們暫且忘掉這點——人容易犯錯,也容易墮落,普通的機械裝置則容易出現機械故障。

“問題真正的重點,在於我們所謂的‘錯誤資料’,是指和所有已知資料不一致的那些。這是我們判斷正誤的唯一依據,對機體而言也是一樣。比方說,假如你命令它,根據七月平均氣溫為五十七華氏度的資料,指導愛荷華州的農業活動,它是不會接受的,它不會給出任何答案。並非由於它對那個特殊氣溫有任何成見,或不可能得出一個答案;而是因為,根據曆年來輸給它的所有資料,它知道七月平均氣溫為57度的機會趨近於零。因此,它拒絕接受這個資料。

“唯一能將‘錯誤資料’強行輸入機體的辦法,是把它藏在一組自圓其說的完整資料裏麵,其中的資料一律含有巧妙的錯誤——不是微妙到機體偵檢不出來,就是在機體的經驗範圍之外。可是前者超出人類的能力,後者也幾乎如此,而且隨著機體的經驗一秒秒增加,後者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小。”

史蒂芬·拜爾萊將兩根指頭放到鼻梁上。“這麼說,機體不可能被人動手腳——那麼,你又如何解釋最近這些錯誤?”

“親愛的拜爾萊,我看得出來,你直覺地犯了那個最大的錯誤——以為機體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讓我對你舉個親身經曆的例子:在棉紡業這一行,負責采購棉花的人員個個經驗豐富。他們檢驗棉花的手續,是從許多捆裏麵隨便挑一捆,再從那捆中抽出一簇。然後,他們用眼睛觀察那簇棉花,用手撫摸它,用舌頭舔它,還把它梳得起毛,說不定這時還會傾聽那陣劈啪聲。經由這些手續,他們便能決定這捆棉花的等級——總共有十來種等級。而交易的價格,以及棉絮的混合比例,都是根據他們的檢驗結果而定。好,目前為止,機體還不能取代這些采購員。”

“為什麼?相關資料當然不會太複雜吧?”

“或許不會,但你指的是什麼資料?沒有任何織品化學家知道,當那些采購員撫摸一簇棉花時,他究竟在檢驗些什麼。想必是纖維的平均長度、它們的質感、光滑的程度和特質、纏在一起的方式等等。總共好幾十個項目,他們憑借多年的經驗,下意識地一一衡量。但這些檢驗的定量特性卻都是未知數;甚至某些檢驗的本質或許也是未知數,因此我們沒有東西可以輸入機體。而那些采購員也無法解釋他們自己的判斷,他們隻能說:‘這個嘛,看看它,你看不出來它是某某等級嗎?’”

“我懂了。”

“像這樣的例子無窮無盡。畢竟機體隻是工具,它替人類分擔一些計算和詮釋的重擔,以加速人類進步的步伐。人腦的工作仍舊保持不變——發現需要分析的新資料,發明有待測試的新概念。可惜‘人本協會’不會了解這一點。”

“他們反對機體?”

“假使他們生活在古代,他們還會反對數學、反對文字。這些保守分子聲稱機體奪走了人類的靈魂。我注意到在我們的社會中,能幹的人仍是珍貴資源;我們仍然需要那些擁有足夠智慧的人,想出和提出一些適當的問題。說不定,我們若能找到足夠的這種人,總協,你憂心的那些脫序現象就不會發生了。”

地球(包括無人居住的南極大陸)

麵積:54,000,000平方英裏(陸地麵積)

人口:3,300,000,000

首都:紐約

石英板後麵的爐火孱弱無力,已不情不願地燃燒到盡頭。

總協一臉憂鬱的表情,他的心境恰如逐漸熄滅的火焰。

“他們都盡量將事態淡化。”他以低沉的聲音說,“不難想象他們都在嘲笑我吧?可是——文生·西佛說機體不可能出毛病,而我必須相信他。希蘭姆·麥肯日說它們不會接受錯誤資料,我也必須相信他。但機體不知怎地出了問題,我同樣必須相信這個事實。所以,僅僅剩下最後一個可能。”

他瞟了蘇珊·凱文一眼,後者閉著眼睛,乍看似乎睡著了。

“那是什麼?”她卻立即作出回應。

“啊,機體的確接受了正確的資料,也的確送出了正確的答案,但答案隨即被棄置一旁。機體沒辦法強迫人類服從它的指令。”

“在我看來,齊葛思蘇斯卡夫人做了這種暗示,她泛指的是北界人。”

“是的。”

“違背機體又能達到什麼目的呢?我們來考慮一下動機。”

“我看動機很明顯,你也應該有同感。那等於是故意搖晃這條船。當機體統治世界時,地球上不可能有嚴重的衝突。反之衝突倘若存在,某些人便能為了自身利益而攫取更多的權力,全然無視人類整體所受到的傷害。如果能摧毀大眾對機體的信心,令它們遭到廢棄,那麼叢林法則將再度出現。而四個界域,個個脫不了有此打算的嫌疑。

“東方界域境內擁有全世界一半的人口,熱帶界域則有超過一半的地球資源。兩者都可能覺得自己自然是全球的主宰,而且兩者都有一段受北方欺侮的曆史,想要作非理性的報複乃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麵,歐羅巴擁有唯我獨尊的傳承,它一度真正統治了地球,而權力是最令人難忘的一樣東西。

“然而,換個角度來看,這卻是難以置信。東方和熱帶目前都在自己境內大肆發展,兩者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躥升,它們不可能有餘力進行軍事冒險。而歐羅巴能擁抱的隻是夢想,它的軍事實力等於零。”

“所以,史蒂芬,”蘇珊說,“你隻剩北方了。”

“是的,”拜爾萊中氣十足地說,“沒錯。北方是如今最強盛的界域,若將其成員的曆史包括在內,這個局麵已經持續近一世紀。可是現在,相較之下它正在走下坡。熱帶界域可能即將攻占文明最前線,那會是法老時代之後的首例,有些北界人害怕這個事實。

“你也知道,‘人本協會’主要是一個北界組織,他們不諱言不想要機體——蘇珊,他們人數很少,卻都是有權有勢之輩。這個組織的成員包括:不願成為他們口中‘機體工友’的工廠廠長、工業界和農業界領袖,此外還有野心分子,以及覺得自己足以決定什麼對自己最好、不願聽從機體的那些人。

“總而言之,那些人隻要一起拒絕接受機體的決定,便能在短時間內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該協會的成員就是他們那些人。

“蘇珊,一切都吻合了。世界鋼鐵公司有五名董事是它的成員,而該公司正麵臨生產過剩的問題。在阿馬丹開采水銀的統一辰砂公司,是一個屬於北界的企業。我們仍在調查它的名冊,但至少有一位負責人是會員。獨力延遲墨西哥運河達兩個月的法蘭西斯哥·威拉法蘭卡,我們已經知道他是會員——而拉瑪·巫拉薩耶拿也是,發現這點時我毫不驚訝。”

蘇珊心平氣和地說:“這些人,我應該指出,表現得都很差··”

“但自然如此,”拜爾萊插嘴道,“不聽從機體的分析,就是不遵循一條最佳化的路徑,得到的自然是較差的結果,那是他們付出的代價。他們現在日子難過,但在終將來臨的混亂中··”

“你究竟打算做什麼,史蒂芬?”

“顯然不能浪費任何時間。我要把‘人本協會’列為非法組織,將一個個會員從重要崗位上換下來。從今以後,所有行政和技術人員的職位,申請者必須具結一份非該會員的誓詞,否則絕不錄用。這將代表放棄某些基本人權,但我確信世界議會··”

“行不通的!”

“什麼!為何行不通?”

“我來作個預測。你若嚐試任何這樣的舉動,將會發現寸步難行——你將發現這個命令不可能貫徹,你將發現相關措施通通都會陷入困境。”

拜爾萊吃了一驚。“你為什麼這樣說?我滿心希望你會讚成這件事。”

“隻要你的行動建立在錯誤前提上,我就絕不會讚成。你承認機體不可能出錯,不可能接受錯誤資料。但你認為‘人本協會’可以違背機體,現在我要對你說明,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這點,我完全看不出來。”

“那就聽好。任何主管的任何行動,倘若並非切實遵循機體的指示,那個行動就會成為下批資料的一部分。因此,機體會知道那個主管有些不服從的傾向。它能將這個傾向融入那些資料——甚至作定量分析,也就是說,判斷出不服從的確實程度和方向。它的下一組答案,便會剛好有足夠的偏頗,讓那位主管在故意違背後,會自動將那組答案修正到最佳化的方向。機體一清二楚,史蒂芬!”

“你不可能確定這一切,你隻是在猜測。”

“這是根據我和機器人相處一生的經驗所作的猜測。你最好信賴這樣的猜測,史蒂芬。”

“但若是這樣,那還剩下什麼呢?機體本身是正確的,它們根據的前提是正確的,這些我們已經同意。現在你又說,沒有人能違背它們的意思。那究竟是哪裏有問題?”

“你自己已經回答了。根、本、沒、有、問、題!稍微想想那些機體,史蒂芬。它們是機器人,它們服從第一法則。可是機體並非為任何一個人工作,而是為全體人類服務,所以第一法則變成:‘機體不得傷害人類整體,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好啦,那麼,史蒂芬,什麼會傷害人類整體呢?經濟脫序最有可能,不論它的導因為何。你不同意嗎?”

“我同意。”

“未來最有可能導致經濟脫序的又是什麼?回答這個問題,史蒂芬。”

“我會說,”拜爾萊不情願地答道,“是機體被作廢。”

“我也會這麼說,而機體也會這麼說。因此之故,為了我們,它們的首要考量是保全自己。所以,它們悄悄處理了威脅它們的最後一項因素。其實並不是‘人本協會’搖晃這條船,試圖令機體遭到毀滅,你一直把這一幕看反了。我們應該說,是機體搖晃這條船——搖得非常非常輕——剛好能把攀附在邊緣的少數人搖掉,因為機體認為他們的行動會危害到人類整體。

“所以巫拉薩耶拿失去了他的工廠,在他無法為害的地方找到另一份工作——他沒有受到嚴重傷害,沒有失去謀生能力,因為機體對人類所造成的傷害必須盡可能輕微,而且必須是在拯救更多人的前提下。統一辰砂公司在阿馬丹失去了控製權;威拉法蘭卡不再是一項重要計劃的總工程師;而世界鋼鐵公司的那些董事,則正在失去鋼鐵業的支配權——或說即將如此。”

“但你不算真正看透這一切,”拜爾萊激動地堅持道,“我們怎能冒險假設你是對的?”

“你必須這樣做。你還記得當你對機體提出這個問題後,它自己的回答是什麼嗎?它說:‘這件事不可解釋。’機體並未說根本沒有解釋,或說它能斷定沒有解釋,它隻是不容許出現任何解釋。換句話說,假使公布這個解釋,就會對人類造成傷害,所以我們隻能猜測——一直猜下去。”

“假設你是對的,蘇珊,但那個解釋怎能對我們造成傷害呢?”

“啊,史蒂芬,假如我是對的,那就代表機體為我們籌劃未來的方式,並非隻是針對我們直接的問題提出直接的答案,而是對世界整體的局勢、對人類整體的心理提出一般性答案。知道這點可能會令我們難過,可能會傷害我們的自尊。而機體不能——絕對不能讓我們難過。

“史蒂芬,我們又怎麼知道人類終極的幸福會伴隨著什麼?機體掌握著無限多的因素,我們卻無從掌握!讓我舉個不算不熟悉的例子:整個的科技文明所帶來的不幸和悲慘,說不定還超過它所送走的。一個擁有較少文化、較少人口的農業或牧業文明,說不定反而會更好。若是這樣,機體就必須朝那個方向前進,而且最好別讓我們知道,因為根據我們無知的偏見,我們隻曉得自己習慣的才是好的——我們會堅決反對改變。也說不定,一個完全都會化的社會,或者一個完全階級化的社會,或者一個完全無政府的社會,才是真正的答案。我們不知道;隻有機體知道,而它們正帶著我們走向那裏。”

“但你是在對我說,蘇珊,‘人本協會’是對的;人類對未來已經失去自己的決定權。”

“其實,人類從來沒有任何決定權。人類總是受到自己所不了解的經濟和社會力量的擺布,此外反複無常的氣候、勝敗難料的戰爭也一直在宰製人類。機體則了解這些因素,不會被任何一項所阻止,因為機體會像對付‘人本協會’那樣對付這些因素——它掌握了最強大的武器,那就是對全球經濟的絕對控製權。”

“多麼可怕!”

“或許是多麼美好!想想看,如今,所有的衝突終於能避免了。從今以後,隻有機體是不可避免、不可或缺的!”

石英板後麵的火焰熄了,隻留下一縷輕煙作為它的遺跡。

“故事講完了。”凱文博士緩緩起身,“我從頭到尾看了個仔細。一開始機器人還不會說話,最後他們挺立於人類與毀滅之間。我看不到什麼了,我的生命已到盡頭。你將會看到下一波的發展。”

此後我再也不曾見到蘇珊·凱文。她於上個月逝世,享年八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