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敏坐在櫃台外的一把竹製藤椅上搖了蒲扇,一條腿翹著,抻上去的褲管半掩著細白的皮肉,天藍底碎紅花的偏襟褂子半截短袖,小豎領上解開了兩個蝴蝶花的扣襻兒,細長的脖頸像一段剝了皮的鮮筍,額前的劉海兒叫蒲扇的風一吹,忽飄飄地向上翻起,露出額頭上一塊月牙兒形狀的疤。
趙起升眼巴巴地看著網篩下扣著的一大塊肋條驢肉,心裏正盤算著從哪個部位拉下一塊來。敏敏搖著蒲扇說:“要買肉?——沒了。”敏敏發現起升盯著自己的脖子看時,就順手撩了撩領口,站起來轉身向裏邊走了。“那塊肉有人三天前就訂下了,想吃肉你也等三天。”
敏敏撩領口的時候,碰響了手腕上青草葉一般翠嫩的兩隻玉鐲,叮咚的響聲像天籟之音,遙遙的背影似綠林深處湧來的泉水,稍縱即逝的淡雅和純淨,令起升心裏一顫——一種未能隨水而去的失落,就在他的心頭慢慢地蕩漾開來。
當他的肚子又咕嚕嚕地叫起來的時候,看看四下無人,終於忍不住要去掀那個扣著肉的網篩,剛要伸手,櫃台裏邊的小屋內就傳來了老杜的咳嗽聲,他索性拉開敏敏坐過的那把竹藤椅走向那間小黑屋,一迭聲地叫了幾聲“大爺”之後,說明了要討碗水喝。老杜在炕上躺著,用腳比畫了一下放在破木椅上的竹皮暖瓶,又蜷回腿眯起了眼。
起升從破椅子上拿起一個遍體鱗傷的軍用大茶缸,從包袱中捏出一捏兒冬淩草放進去衝上水,一會兒工夫兒,一股淡淡的清香就在黑黝黝的小屋子裏彌漫開來。老杜忽然問:“年輕人,派頭兒不小,啥茶?”
起升急忙說:“大爺,冬淩草,冬淩草!老家太行山上專門兒采的,知道在咱這邊兒是稀罕物兒,就多帶了兩包兒,您要稀罕,送您一包兒。”
老杜端起綠茶缸吸溜了兩小口,巴咂著嘴連連稱道:“好!就是不賴,入口兒苦,回味兒甜,肯定敗火!”
起升順勢就坡說:“哎呀,您老見多識廣,山裏邊兒百歲以上的老人多得是,就靠這冬淩草養著!”
和老杜熟悉起來後,起升試探著說:“這冬淩草雖好,可就是一樣兒毛病,它涮腸子,俺今兒一天就喝了一碗飯吃了一個棒子麵餅,肚裏連個油花兒也沒有,這茶你喝吧,俺這一肚瘦腸子都快連連到一團兒了,經不起涮!”起升一邊說,一邊又往大綠茶缸子裏續了水,雙手給老杜捧了過去。
老杜從枕頭邊兒端過半碗醬菜說:“給,嘴裏頭嚼點兒這個,肚就不空了。”
起升皺著眉頭說:“看俺大爺淨耍人,您大塊的肉吃膩了,吃根兒鹹菜那叫解饞,俺肚裏空得要命,一泡尿就啥也尿沒了。”
老杜拿手扳住那條瘸腿往這邊湊了湊:“鬼小子,想吃肉?閻王爺叫你投生的時候兒,咋不給閻王爺說說投胎個夜壺?能天天吃肉!”說完嗬嗬笑著,朝院子裏努了努嘴。
蘇敏敏正在院裏的井邊洗衣裳,起升雙手捧著一包冬淩草,一口一個姑姑地叫著,敏敏把提上來的一桶水倒到盆裏去,略略地笑著問他:“叫姑姑?我有恁老?”
起升心花怒放地說:“不老,一點兒不老!跟俺差不多的歲數兒,可您輩兒大,輩兒大!”
敏敏擦了擦手說:“甜嘴巴的孩子心腸苦得很咧——老杜叫你來的?這鬼老頭兒。”說著就去屋子裏拿了一紙包驢雜碎說:“吃吧,吃飽了給我絞水!”
敏敏換了一件無領的翠綠綢衫,花白格的長褲,從起升臉前來回走動的時候,忽扇過來的風夾雜著陣陣氤氳的香氣,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香味兒,隻感到濃豔熱烈而清爽宜人。香氣自鼻孔湧入,在每個汗毛孔裏堆積膨脹,他的意識裏好像整個身子都淹沒於一片紅花綠草之中了,手和腳也在微微地顫抖著,兩腮熱辣辣地燙,耷拉著眼皮一桶桶地絞水,直到蘇敏敏洗的衣服沒地方搭放了,他才感到雙臂有些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