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時候,維貴叫了滿倉和林先生一齊吃了頓團圓飯。
收拾了以後,維貴叫炳中和滿倉把廷妮兒送到東院歇著去了。三個媳婦兒看著滿倉端來的一碗瓜籽和綠豆,都靜靜地坐在那裏,一個個安祥沉默的神態,如天上三朵無聲無響飄搖的雲。王炳中深深地感受到父親那無盡的蒼涼裏傳遞著一種強大的威力——他也反反複複地思索了再三,想不到剁吃了三隻石雞之後,三個吵吵鬧鬧的女人,竟一下子劃歸了前所未有的統一!
他努力地效仿著父親平時的沉穩持重的神態,學了那種成竹在胸、遇變不驚的語調說:“這兩碗東西兒,嗯?哪個該煮著吃,哪個該炒著吃?都再說說!嗯?不是俺說,一個人打一棒子不見得有多大意見,一個人一碗肉倒吃出了別扭……”說著說著便眉飛色舞起來,而且越說越激動,似乎要把三個太太對他平時的擠兌,一齊翻了耙子倒打回去。
正說著,維貴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這兒唱的是官調的‘桂枝香’,你唱到了越調的‘羅江怨’,淨整些關公戰秦瓊對不上卯榫的事兒。”
維貴拿絲弦裏的兩個唱腔給炳中作了總結。牛秋紅偷偷地翻他一眼,那意思是叫他少說;雷月琴嘴角輕輕一咧,頭一扭,兩隻眼睛就開始一直盯著王維貴的兩隻大腳看;苗香香低眉頷首地覷一眼王炳中,又悄悄地瞥一眼默默無語的王維貴,張了張嘴到底也沒有說什麼,也不知道究竟想說什麼。
維貴停了一會兒又說:“這天也暖和了,過不了幾天也就該種了,這一碗瓜籽兒一碗綠豆,恁仨挑,就挑一樣兒,願意種啥種啥,就在花園西邊兒的地上種,到時候兒俺要看誰種的東西兒長得好、收得多。這沒規矩不成方圓,就來個論功行賞吧——夜隔兒黑夜的東西兒俺給了炳中,到時候兒也就好分了。”
三個女人回到自己屋裏的時候,挨了個兒地把林滿倉叫了去,一個個考官似的,在瓜和豆之間把滿倉弄了個哭笑不得,晚飯也都沒有顧上吃,誰也沒有弄清到底是種瓜好還是種豆好,也就沒有決定下來到底是種瓜還是種豆。
三個人翻江倒海到大半夜,最後基本統一起來的意思是 :林滿倉,哼!這些年誰知道到底是咋糊弄唻?啥種地的老把式,真要叫了真兒,也是稀鬆平常!——要說也是,狀元多少年全國才能出一個,也還指不定輪到誰頭上!
牛秋紅最沉著大度,一臉的笑容滿麵叫另外兩個人有點摸不透,雷月琴把苗香香叫到東院悄悄地說,你還小,好些事兒不知道,這娘兒們,不上炕以前靠臉,上了炕以後就靠——嗯?看老大家那個高興勁兒,還不是不管咋分她都能多一份兒!可著勁兒也還不是以為自己就扣到了草篩子底下,咱倆就該煮著吃?嗯?——嗯!嗬嗬!她身上啥也不比咱長得多長得好——這老太爺,啥瓜籽兒綠豆兒,恁小子他楞是種不上去那能怨誰!
王炳中聽了父親的“羅江怨”和“桂枝香”之後,真的感到父親的半世滄桑,正如那蜿蜒不盡的群山,可高聳入雲可深納百川。他下定決心要沉下心來,讀一讀那本厚厚的書卷。
當天晚上,他把鋪蓋抱到父親的土炕上,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虔誠去聆聽父親的教誨,維貴用手撫摸著他的頭,感歎一句“不到三十不知道爹娘哦”後,便老淚縱橫了。
後邊的事,在王炳中的想象中,比掉進那三丈六尺深的梨花井內還要透心地冰涼。
① 豬、羊、牛各一頭:當地風俗,禮品或祭品隻要送去牲畜的頭顱即象征送了相應的全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