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辯婉拒了榆強要他下山治療的請求,理由不言而喻。榆強無話可說,對死亡能說什麼?能提什麼要求?但是還要提。這就是兩人的關係。
“你看,我正在人生的斷崖上,”楊天辯對青年弟子榆強說,“我已經想好不從這裏跳下去,我原來是打算由這兒跳下去的,我有了更好的更有趣的棄世方式。
“不過無論什麼方式都已和你說的治療無關。”楊天辯轉動了一下身體,一邊向回走一邊對著電話慢慢悠悠地說:“你應該忘了我,從我離開家開始就已不再屬於這個世界。
“更不屬於你我要去的那些所謂的草菅人命的醫院。這非常有趣,我從未在這種狀態下思考過問題。你知道嗎,你在和一個既非生也非死的世界說話,並且你還向這個世界發出了邀請,榆強,這是不是有點殘酷了?”
榆強舉著電話,如同舉著死亡。無語,最後榆強枯燥地問:
“我就想去看看你,總可以吧?”
楊天辯還是謝絕,他到這來就是不讓別人找到他。他謝絕任何人來,包括與他同居多年的美女藍天。楊天辯一生沒有結婚,除了藍天沒有第二個女人。
藍天先是他的學生,從本科到研究生、博士生,一直都是,一直追他,直到藍天留校任教又追了三年兩人才開始同居,但一直沒結婚。
那時楊天辯已過不惑之年,藍天也從二十歲的小姑娘變成三十出頭的大齡高知女青年。即使同居他們也是拜訪式的,拜訪被楊天辯認為是一種最恰當的兩性形式。
楊天辯與女學生商訂:不履行法律程序,有絕對的私人空間,各有各的家,這周她來他這兒,下周他去她那兒,或臨時電話商量。
經濟上也各自完全獨立,任何一方都不接受超過自己生活水平的禮物,永不退還禮物。計劃外的見麵時間地點須事先商定,沒有約定,任何一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擅自跑到對方家裏來,雙方不持有對方的鑰匙。
拜訪還有補充條款,比結婚的法律條款還嚴格,如:任何一方隻要提出分手,不再見麵,分手就已生效,不得詢問為什麼。
即使詢問,提出分手一方也可以不做回答。這樣做的實質是即使兩個人相愛他和她也仍然要保持平等、相互尊重,不幹涉對方的絕對自由——誰破壞這個原則,誰就將失去對方。
藍天接受了全部的類似法律的條款,藍天認為一個人愛一個人可以做奴隸。藍天對愛的理解與楊天辯納粹般的條款迥異,但又殊途同歸,隻要她像奴隸一樣絕對服從就沒爭議。
藍天對老師說一個人的絕對自由意味著另一個人的不自由,不自由就是愛,她願用絕對不自由的愛換取老師絕對自由的愛。
楊天辯反駁學生,愛是一回事,自由與不自由是另一回事。在那所大學裏,他們這對過去的師生關係後來是一對最奇特的兩性關係。
沒人知道楊天辯為什麼會有那樣奇特的要求,也沒人知道藍天為什麼接受楊天辯,如果非要解釋,也隻能是這對師生都太迷戀他們共同的法律學專業了。
他們的專業深入了他們的骨髓,擠占了他們的感情空間,甚至性的空間。有人說他們看上去仿佛是不做愛的,像兩個無性的外星人。
這種猜測當然有些誇張,但也不無道理,事實上他們的確做愛不多,見麵更多就是吃飯,看電視,聊某本書,相擁而眠,不做愛對他們是自然的事。
楊天辯認為自己會患上癌症是或遲或早的事,當檢查結果還沒出來時他比醫生還早知道自己得了淋巴癌,他摸到腮下有硬結,結果出來是肝癌,這多多少少讓他有些意外。
當然,淋巴上也有了,不過還很小,現在主要是肝,醫生是這麼告訴他的。比想象的還令他吃驚。他倒不認為癌症和自己經常應邀參予審案有關,雖然可能的確不無關係。
他想會不會是淋巴先有了然後傳給了肝而肝發展得比較快反超了淋巴?他這樣問醫生,醫生認為並不存在這樣的邏輯,事實正相反是肝傳給了淋巴。
楊天辯質疑說可是許多年前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查出了淋巴有問題,他對醫生強調。醫生說也可能有特殊情況,不過這個意義不大,誰先誰後有什麼關係呢?
你為什麼非要弄清這個關係?怎麼沒有關係,這是科學,他要求醫生再仔細檢查一遍,看看到底是誰先誰後,誰因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