蠕動嘴唇,嵇康不知在與劊子手說些什麼,隻見劊子手怔住了,神情像是掙紮什麼,過了片刻才堅定地頜首。轉過身正麵著泠兮,嵇康無聲說了幾個字。
身旁的太學學子擁擠著想衝上前阻止這場殺戮,他們好像正大聲喊著什麼,泠兮已經完全聽不見,也感覺不到外麵的一切了。嵇康那幾個字,已經徹底摧毀了她的意誌。等身邊的人一聲慘叫把她拉回現實,嵇康正緩緩往下倒去。
“不要!”泠兮慘痛地呐喊。
嵇康的屍首如泠兮所說沒有人會去上前查看,因為刑場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不知是誰先動手,等反應過來時,平日裏隻會讀書寫字的學子已經與官兵廝打上了。泠兮呆呆望著那具沉睡的身體,宛如失去了魂魄一般,雙目無神地慢慢往刑台走去。期間相鬥的人把她撞到,她像沒感覺到疼痛一樣,從地上爬起,再走,終於到了嵇康的身邊。
把俯躺的身體翻過來,讓他躺在自己腿上,嵇康的嘴角居然還是掛著笑容的,手顫抖地撫上嵇康的臉頰,泠兮微微笑著,柔聲叫道:“叔夜,你醒醒,我們該回去了,叔夜。”輕輕拍打嵇康的臉頰,聲音裏的哭腔被極力的壓抑卻還是不能自己地流露出來,“你說話呀,叔夜。”一直等不到回答的泠兮終於崩潰了,她抱著嵇康在刑台上痛哭出聲。“叔夜,叔夜!”
嵇康被殺的消息傳到將軍府,山濤正在飲茶,聽到之時手上的茶杯一下落地,顧不上告別,山濤慌忙跑出將軍府,鍾會則看著他冷哼一聲。
刑台之上,泠兮背起嵇康,側頭笑著對嵇康說道:“叔夜,我們回家吧。”
廝打的人默默都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他們從刑場慢慢離開,其中有士兵想上前阻止,被空前強悍的學生給生生攔著下來,刑場上悄無一言,就這麼靜靜的,靜靜的,直到看不見二人的身影,隻餘一地紅血漫過,好似冬日盛放的紅梅。
在河邊之時,你對我說,意遙,沒事了,以後有我陪著你,沒事的。叔夜,我因為這句話而開始願意相信你,相信除了叟之外的你。
泠兮被一顆石子絆倒,倒地後第一反應就是轉頭去問身後的嵇康沒事吧,看到嵇康蒼白的麵孔才意識到嵇康已經死了,泠兮的身體一下子就僵住了,失神地望著嵇康,眼淚立刻便失控地從眼眶裏洶湧而出,回過頭來反手掩目,泠兮仰頭張開嘴唇想拚命呐喊,喊出心裏的痛苦與不甘,卻連一聲喊聲都發不出。
在離開山陽之時,你對我說,意遙,不要怕,我會陪著你的。叔夜,我因為這句話不再恐懼,我一直都記得,也一直相信著,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會在我身邊。
嵇康的血染紅了泠兮一身,濃重的血腥味,過逢的路人紛紛掩鼻躲離她,更有頑童向她扔來石子,泠兮已經沒有躲的力氣了,隻能任著他們一直扔,看著路人臉上嫌惡的表情,迷茫不知所措。
在你成婚前夜,你對我說,意遙,這是你的家,為何要走。叔夜。我因為這句話有了留下來的勇氣,我是你的家人,縱使不是愛人,我已足夠滿足。
前麵有三條分岔路,泠兮舉目四望,明明是熟悉得閉上眼睛都能走對的路,可是不知為什麼,這三條路,她突然就不知道了該怎麼走下去。
在前往刑場之前,你問我,意遙,這世間是否有來生呢?
在刀落下之前,你對我說,意遙,對不起,我以後不能陪你了。
嵇叔夜,原來你早就知道你會死。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你會死。
你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愛你。
嵇叔夜,我一點都不希望再有來生了,因為我一點都不希望再見到你了。不見便不會念,不念便不會想,不想便不會戀,不戀我便不會如此心痛,嵇叔夜,這些都是你給我了,而我卻再也不想再受一遍了。
劉伶等人趕到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景象,泠兮渾身是血抱著早已氣絕的嵇康一直流淚,看見他們才茫然抬起頭,對他們絕望地說道:“我忘記怎麼回家了,我對叔夜說我要帶他回家,可如今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不僅是劉伶等人,就連一直跟在泠兮身後的嵇喜也動容側過身,拭去眼角的眼淚。山濤蹲下身,連著嵇康把泠兮抱住,含著眼淚溫聲道:“沒事,不知道路也沒事,我們帶你們回家。”
我們回家了,叔夜。
一切都結束了。
公元262年,嵇康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