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下參差影子的那堆書籍中間,必定有一本我們永遠不會翻閱。
——博爾赫斯《界限》
一
沿著一條陌生的道路,我要到一座被廢棄的舊倉庫裏去尋找一位陌生的老人。
道路正在補修,幾個頭戴紅帽子的修路工停在路中心旁若無人地揮動著鐵鎬。鐵鎬在秋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其中的一個男子停住手裏的鐵鎬直起身來用衣襟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他用秋風一樣的目光尋視了一下站在一旁的突突突地冒著黑煙的翻鬥車。翻鬥車裏裝滿了青色的石子。在翻鬥車的後麵是一輛裝柏油的油罐車,油罐車的下麵正在燃著熊熊的烈火。一個大屁股女人手裏支著一根捅火的鋼筋回頭對正在擦汗的修路工笑了一下。修路工似乎得到了那微笑的撫摸,他的目光變得溫和起來。我想,或許他知道舊倉庫在什麼地方。於是我就在濃烈的柏油的氣味裏走到路邊的隔離墩前,滿臉堆著僵硬的微笑朝那個高大的修路工說,哎,請問,舊倉庫怎樣走?
舊倉庫?我看到另外兩個修路工也停下手中的鐵鎬,叮叮當當敲打路麵的聲音消失了,他們一起用疲倦的目光望著我。那個高大的修路工說,啥樣的舊倉庫?倉庫,我說,倉庫你不知道?放東西的地方,現在不用了,光剩下一座大房子。這一帶有好幾個舊倉庫,不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一個。
好像是物資局的倉庫吧。
物資局倉庫?這一片沒有物資局的倉庫呀?
沒有?咋會沒有?人家清清楚楚地對我說,就在清河路上,這兒不是清河路嗎?
是清河路。那個高大的修路工說,可是沒有聽說有個物資局倉庫呀?
有,咋沒有。這時那個大屁股女人走過來,她右邊的臉蛋上不知什麼時候被塗上了一片油灰,樣子看上去很滑稽,她一邊扭著屁股走過來一邊伸手朝前指著說,就在清河路與建設路的交口處,路東邊,不就是以前的物資局倉庫嗎,那是建行的地皮,建行準備在那兒建一座三十四層高的大樓呢。
那就是物質局的倉庫?
對,那就是物資局倉庫。大屁股女人肯定地說。你忘了,她又對那個高大的修路工說,裏麵還住著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
對對,我激動地說,我就要去找他,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那幾個修路工似乎對我的話題失去了興趣,他們丟掉手中的鐵鎬開始給那個大屁股女人調情,有人甚至在陽光下動起手腳來。大屁股女人在他們的話語裏咯咯地仿佛一隻老母雞似地笑著,她說,餓了不是?她用雙手揉著自己肥大的雙乳說,正好我的奶脹了,恁幾個誰先吃?我自覺沒趣,就退到路邊,朝前走,讓那濃重的柏油氣味漸漸退去。我穿過一段兩邊都是灰蒙蒙住宅樓房的街道,在不時地被路過的汽車蕩起的塵土裏,我看到了那座屋頂上落滿了塵埃的淡紅色的舊倉庫。
二
舊倉庫的院子裏長滿了茂盛的雜草,這出乎我的意料。倉庫的房子確實很舊,門窗都已不知了去向,沒有門窗的房子如同一個眼珠和牙齒都脫落的老嫗,樣子有些瘮人。在這片鬧市之中,卻有一片這樣的荒涼之地讓我感到吃驚。或許是瘋長的雜草的緣故,似乎很少有人走進這座被遺棄的院子裏,就是有人走過來,也隻是站在門裏的牆邊匆匆地撒上一泡尿又匆匆地離去,難道我要找的人就住在這所破房子裏?
我環顧四周,院子裏除了陽光和風的細語再也沒有別的人,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沿著被人踏出的小路走過一片開闊地來到舊倉庫裏,舊倉庫由於風的穿梭而顯得陰冷。我常常在港台的一些槍擊片裏看到這樣的舊倉庫,但不同的是現在這裏空空如也,由於我剛從陽光裏走過來的緣故,我的眼睛半天才適應了這裏的光線。最初,我在空蕩蕩的房子裏看到了一片攤在地上的肮髒的破爛,那些破爛散發著一種近似醫院裏的來蘇兒的氣息,接著我看到了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和一個躺在三輪車邊睡覺的老頭兒。我說,哎。
那個睡覺的老頭兒翻了一個身,但他沒有理我,仍舊躺在那裏睡覺。我不得不走過去,我把我的鞋子用力踏著堅硬的水泥地麵,使它發出咚咚的聲響。在我來到他的身邊時,老人折身坐了起來,他用惺忪的老眼望著我。
我友好地對他笑著,我說,喂,您好,打擾了。我在他的身邊蹲下來,從兜裏先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支,等我又掏出打火機來準備給他點著時,他卻從兜裏摸出一盒火柴來朝我搖了搖。我看著他把煙點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用昏老的目光看著我。
我說,今天沒有出去?
沒有。他的聲音如他的目光一樣渾濁不清,我看到他鬆弛的皮膚在高高的咽喉上滑動。我說,我想問您一件事情。
他伸長脖子,灰黃的老皮先在咽喉上滑動了一下,說,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