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轎車飛馳在柏油馬路上。
呂出說:“孟宗祿這次派人來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估計,可能要樹碑立傳了。文革說了我們許多好話,文革過去,這次可能故態複萌,又要在策反上作文章。來的人沒有一個知道我們電台通訊情況,知道情況的人一個也沒來,這中間可能有一場不可避免的衝突。”
老了的薛浩然靜靜地聽著。
“孟宗祿愛怎麼說怎麼說,他要按他的意見,寫就寫吧。”
呂出驚異了:“堅持原則,怎麼能這樣?”
“不這樣又能怎麼樣?”薛浩然也轉過臉,“這麼多年了,策反就策反吧。策反有什麼不得了的?承認不承認策反反正都享受1948年的待遇……”
不是待遇問題,不是。呂出痛心疾首。假如一個人在人生如此重大的問題上關乎青春時代的理想和信仰問題上任憑別人信口雌黃而妥協那麼人還有什麼寶貴的東西值得珍視而永不妥協呢?他久久地凝視著自己當年的親密戰友。薛浩然已經兩鬢白發。薛浩然這年已屆六十歲。呂出知道薛浩然已經累了。薛浩然再也經不起折騰了,三十多年了,從青年步入中年,從中年步入晚年,為了策反還是派出,為主動革命還是被迫革命,他們付出的代價過於沉重。往事不堪回首,回首斑斑血淚,血淚斑斑!可是朋友!戰友!難友啊!我們能出賣自己的青春、能出賣提著腦袋過封鎖線為送出情報為找到黨我們曾經有過的九死一生、生生死死的二十歲的青春嗎?
呂出可悲地發現,人生全部的苦難和磨難在他和小組這個最早成員的心靈裏,積聚和折射出的是迥異的斑駁色澤。
“別再堅持你的意見了……”薛浩然感情極其複雜,他的話語有勸告,也有祈求。他仿佛想說,看看我們的滿頭白發吧,看看我脖子上的勒痕,看看王冠洲,看看徐學章,看看我們大家幾十年過的日子,看看我們大家的累累傷痕,我們還不明白嗎?大人物一言九鼎啊,大人物一言,可讓雞犬升天,也可讓活人入地獄啊,讓我們平靜吧,讓我們平平靜靜安度劫後餘生,人生留給我們的已經不多了……呂出!除了我們的殘生,我們還有什麼……呂出!
呂出不能接受。讓他接受死亡都可以,讓他活著進地獄都可以,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終局。他不能沒有尊嚴。
呂出痛心疾首地,一字字象濺著血珠:“你連我們自己工作的尊嚴都不要了。你不是反革命弄成反革命,你甚至連自己的尊嚴也沒有了。”
呂出說話尖刻,薛浩然受不了了。五個人中,薛浩然和呂出本來相知最深,他倆十五歲進童子軍,十五歲開始了他們長達一生漫長幾十年的相交相知。薛浩然的心目中,呂出是良師,是益友,是他此生不多得的、再也不可能有的至交了!他們相敬相知、相親相愛了幾十年,可是呂出、呂重山啊,你為什麼不了解我心中的苦澀為什麼不知道我為你的痛心和難受而要這樣出語傷害一個老朋友的心呢?薛浩然差點掉淚。
轎車依然在柏油馬路在林蔭道上飛馳。
車裏,戰爭年代兩個生死相依的人,在經曆了和平年代風雨坎坷三十載後,第一次有了隔膜……
4
賓館會議廳。
S省和新疆方麵人馬濟濟一堂。為此次座談會的順利舉行,孟宗祿提前給新疆公安廳、新疆政法委、新疆有關廳局打了招呼,新疆方麵由公安廳出麵接待。各位正副廳長、領導就座,攝像機、錄音機都擺放停當,鎂光燈也打出晃眼的光亮,座談會算是開始了。
如果不是孫副廳長說的那段話是那麼刺耳那麼傷害呂出的感情,這個座談會的情形也可能就是呂出提前給夥伴們講的:“這次是聾子的對話,他們說他們的,我們說我們的。”偏偏孫副廳長有了先入為主的觀點,他說:“你們這些同誌,在國家光明和黑暗的鬥爭中棄暗投明,在西北戰場在我軍和敵軍進行生死較量時在軍事情報方麵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你們立了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