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中田說:“因為我想明白了,死要麵子不利於改正錯誤,隻會使麵子越來越小;掩蓋問題不利於解決,隻會使問題越積越多;有沒有錯誤,有沒有責任,有沒有問題,老百姓能看清楚,愚弄百姓最終要付出代價。”
繼續交談中,蔡中田也終於明白,高德兩次被嚇病原來都是假裝的。第一次裝病,高德躲過了高報瞞產數字,使勝橋大隊原本不足的種子糧、口糧未像其他地方那樣交個精光;第二次裝病,轉移了公社領導對自己的注意力,手中的糧食未被逼出。高德兩次裝病沒有白費心機,勝橋大隊鄉親們在這場大饑餓中的死亡人數全社最少。
蔡中田問高德,那陣子“反瞞產”風頭正盛,連我這個當縣委第一書記的都不敢馬虎。而你手中有糧不報不交已經不是小事,又裝瘋賣傻等於拿領導當猴耍,真查出來,開除黨籍都有可能,你想沒想後果?
高德回答,那時候隻想讓鄉親們少挨餓,隻要能保住糧食,自己受再大的打擊也不在乎。
蔡中田對高德原本沒有好感,認為他如此怕事,軟蛋一個,完全沒有共產黨員應有的勇敢精神,讓這種人當支書真是白瞎。現在他不得不另眼看待高德,認為高德是個既有勇氣又有智慧的好支書。
“×你媽,我說呢,第二次裝病時你們公社有個領導建議撤了你支書職務,你們公社書記就是不同意,還說‘高德德高’。你果然是個德高之人。”蔡中田又開罵了。高德自然明白,縣委書記這句罵語出自內心的興奮,也表達了對自己的敬佩和讚賞。
走趟嵖岈山,蔡中田心情見好,這自然與向生產隊長朱遂平、大隊支書高德當麵“謝罪”排遣了心中的部分苦悶有關。當然,亂石填胸般的感覺遠未消失,他還有許多“搬石頭”的事情要做。
接著幾天他又轉了幾個公社,一個新的問題讓蔡中田無法釋懷:“民主革命補課”抓走大批基層幹部,連生產隊長都基本抓光了,從中央、省委、地委機關下派的大批幹部取而代之,卻對農業生產指導不到點子上。生產受影響,倒黴的不還是百姓嗎?
蔡中田打電話向主持地委工作的張樹藩專員建議:盡快放出生產一線的基層幹部,種地離不開這些行家裏手。
張樹藩何嚐不想如此,因為他也清楚“民主革命補課”擴大化了,不該抓的人抓得太多了,影響生產是肯定的。但搞“民主革命補課”是中央的決定,這項工作由中央工作組負責,他一個地區行署專員對此無能為力。所以他對蔡中田說:這不是件簡單的事,急不得。
蔡中田聽得出張樹藩似乎對自己的建議並不熱衷,想多說幾句又覺得電話裏講話不方便,於是幹脆驅車直奔地委麵見張樹藩。
蔡中田當麵對張樹藩說,中央搞的這個“補課”也許有必要,但搞這麼大的規模肯定脫離實際了。這幾年因為脫離實際釀成這麼大的禍害,為什麼撞到牆上還不改?眼前最缺的仍然是糧食,而大批基層幹部——大隊支書、生產隊長被抓去“補課”,生產不要了?如果繼續歉收,老百姓繼續挨餓,這種“補課”有啥用!
張樹藩告訴蔡中田,在決定“民主革命補課”對象時,他就對“擴大化”提出了反對意見,結果遭到省委領導的嚴肅批評,差一點被戴上“抵觸中央決定”的帽子。
蔡中田說:“你一向敢說實話,即便帽子漫天飛時期,你也沒怕過,比我強,我服你。但現在我敢說實話了,你為什麼膽子變小了?地委九個常委抓了八個,就留你一人主持工作,這時候你不站出來說話誰會說?”
張樹藩說:“話是要說,但得等待時機。現在中央、省委都把‘補課’看成天大的事,這個節骨眼找他們講這事不等於放屁嗎?這可不是膽大膽小的問題呀。”
蔡中田覺得專員的話也有點道理,問題是,很快就到種麥的季節,你等“時機”,季節不等你,不抓緊反映情況要誤事呀。他急切地說:“不管有多少困難,等種麥時生產骨幹不能還忙著‘補課’,不然,我也學楊守績,給毛主席發電報。”
送蔡中田出門時天已擦黑,張樹藩望著蔡中田遠去的背影,思緒萬千。他想到,這位膠東漢子原本性格耿直,作風樸實,但前幾年變了,和許多人一樣,也學會了跟風,沾染了吹牛、浮誇、極“左”的毛病。當然,這是不正常的政治環境造成的。所幸,這場大災難使他覺醒了,不但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還懂得努力彌補自己的過失,這種變化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