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中田乘坐的吉普車直接開到生產隊長朱遂平家門口。那次“挖糧”,朱遂平拳棒不怯,繩索不屈,留給蔡中田的印象相當深刻,事後他曾私下對人感歎,朱遂平這人是條漢子,完全可以發展為黨員。

朱遂平對縣委第一書記隻身親臨家門感到意外,直到蔡中田緊緊握住他的手,才醒過神來,心想壞運氣可能過去了,急忙吩咐家人“端茶”待客。

其實,“端茶”並非真正上茶水,隻是白開水而已。把白開水說成茶水是大部分河南人的習慣,何以如此?因為貧窮,卻從不放棄希望,希望終有一天能喝上茶水;因為好客,手裏沒有嘴裏有,讓客人聽個高興。無疑,這是長期貧困的曆史留給河南的“地域文化”。當然,今天的河南人決不會白水待客,因為貧困已成為曆史,茶水隻是尋常物。

蔡中田手捧一碗“茶水”,感歎道:“老百姓連肚子都填不飽,啥時才能喝上茶嗬。我們共產黨人的責任的確很重、很重。”

朱遂平樂嗬嗬道:“隻要有共產黨執掌江山,苦日子不會久,離喝茶那天也不遠了,老百姓有信心。”

蔡中田說:“老百姓有信心,共產黨有決心,心心相印夢成真。不說這個了,上次見麵是折騰你,這次是專程登門謝罪。”

朱遂平說:“您也是按上麵要求幹事,談不上啥罪,俺老百姓心裏清楚。”

蔡中田說:“可是對群眾亂批鬥,甚至動粗,這不是共產黨該幹的事,幹了就是罪過。今天我要給你鞠躬認錯,不然去不掉心病。”蔡中田說罷躬身低頭。

朱遂平見狀急忙拉蔡中田坐下,說:“那都是您手下人幹的,不能怪您。再說,俺也確實藏了幾百斤糧食,早認賬還能挨打?不過,那次挨打值呀,幾百斤糧食管大用了,少餓死幾十口人哩。”

蔡中田說:“當時我就判斷你肯定藏糧了,也清楚你是為了鄉親們,你寧死不招,我暗暗高興。與你比,我這個縣委書記是軟蛋,上麵領導一瞪眼就低頭,真他娘的丟人。”

蔡中田還坦誠地對朱遂平說,這幾年自己兩隻耳朵往上翹,隻聽上麵吆喝,結果幹了許多危害群眾利益的錯事、蠢事。餓死人這件事,盡管普遍發生,盡管他無力改變,但他心中塞滿了罪惡感,因為自己畢竟也犯過“狂熱病”,也說了不少吹牛撒謊的話,也是形成這場災難的推手之一。他總結說,一旦大政方針錯了,下麵的人越忠誠、越熱情高漲,對黨的事業、對人民的利益危害就越大。

一個縣委第一書記對一個生產隊長講出這些心裏話並不容易,因為那是個缺少實話氛圍的年代,那是個政治氛圍極不寬鬆的年代。能夠講出這些話需要勇氣。這種勇氣誠然可貴,而比這種勇氣更可貴的是“醒悟”。從狂熱中醒悟過來,科學便少受幾分冷落;從盲從中醒悟過來,講究實際便得到重視;從脫離群眾中醒悟過來,百姓利益便多了份保證。蔡中田的醒悟絕非“眾人皆醉我獨醒”,而是一茬人,甚至是一代人的醒悟。盡管這種醒悟背後的代價十分慘痛,但畢竟是醒悟了,總歸算是好事。1960年全國性的各項政策大調整,使科學決策、注重實際、以民為本得到比較充分的體現,便證明了這一點。

蔡中田告別朱遂平,要見大隊支書高德。臨出門,他交待朱遂平:“你寫份入黨申請書吧,共產黨的隊伍裏,你這種人越多越好。”

在“反瞞產”運動中被幾次嚇病的大隊支書高德對外聲稱“身體不中,再管不了事了”,以此為由,躲避所有的上級官員,回避所有的工作事務,連大規模的“民主革命補課”也被他閃過。而實際上,這位貌似軟弱的大隊黨支部書記仍是鄉親們的主心骨,大大小小的事情仍由他暗中做主,一句話,躲在幕後的高德仍在發揮勝橋大隊舵手的作用。

縣委第一書記蔡中田突然登門令高德躲閃不及,他判斷不準蔡中田這次登門是福是禍,隻好麵帶恐慌之狀接待不速之客。

蔡中田進門第一句話徹底打消了高德的疑惑。蔡中田說:“高德同誌,你兩次被嚇病,我這個縣委書記有責任,這次是專門向你道歉的。”

繼續交談中,高德徹底明白了,縣委第一書記說的不是假話,是真心誠意為過去的錯誤悔過。尤其讓他感動的是,這位全縣最大的書記麵對自己這個最小的書記,毫無掩飾地把自身幾年間所犯的錯誤抖摟無遺,這樣赤裸裸的一條漢子站在眼前,和自己完全沒有上下級之間的距離感,倒像兄弟一般。

感動之餘,高德卻沒有完全消除疑惑,都說共產黨的官越大越顧及麵子,明知做錯也不願認錯,能推卸的責任盡量推卸,能掩蓋的問題盡量掩蓋,蔡書記為什麼不那樣?於是高德詢問蔡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