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遂平最好的地塊再多也不過畝產兩三百斤,這個數字顯然體現不出人民公社的“風采”,而說多了又怕太離譜,幾個人左右為難,意見難以一致。最終,大家還是把思想統一到“為人民公社爭光,為黨爭光”上,決定選多畝最好地塊,打多少是多少,都算成2畝9分地的產量。
“為黨爭光”的熱情促使他們連夜突擊收割麥子,過完秤,總共11178斤,按29畝算,平均畝產3854斤,扣除點麥餘籽,按3530斤上報。第二天(1958年6月12日),《人民日報》便發表了新華社記者方徨的報道:衛星公社2畝9分小麥畝產3530斤。
當天,縣委大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縣委第一書記蔡中田竟不知為何。當地委秘書長把《人民日報》舉到蔡中田眼前,他才恍然大悟,於是極不高興地罵道:×你媽,我是縣委第一書記,怎麼從沒聽說過此事?這樣高的畝產,不是哄騙人嗎?!
而地委秘書長說,這是“政治產量”;地委第一書記路憲文說,這是獻給人民公社的一份“厚禮”。蔡中田隻好“向政治靠攏”,不再作聲。但他背地裏還是給嵖岈山公社書記打去電話,說:哄鬼的事,誰會真信?以後別再幹了。
蔡中田最初隻是把自己地盤上放出的這顆“衛星”視為假貨,雖覺臉紅並未過分在意。意外的是,這顆“衛星”竟引來全國“星光燦爛”,各地的“衛星”越飛越高。更意外的是,虛報糧食產量引發糧食高征購,高征購引來“反瞞產”運動,“反瞞產”造成百姓家中粒米不存,最終導致大荒之年成千上萬的人在饑餓中死去……他不得不覺得,自己領導的遂平縣在全國起了個壞頭,自己作為縣委第一書記實在難辭其咎。
的確,嵖岈山的“光彩”在蔡中田心中已漸漸淡去,隨之而來的是亂石填胸般的痛苦。他此次前來,就是想做幾件“搬石頭”的事情,以遣心頭之愧。
蔡中田此次最想見的是兩個人,一個是生產隊長朱遂平,另一個是勝橋大隊黨支部書記高德。因為他在“反瞞產”運動中到此“挖糧”,讓這兩人受了不小的折磨。
1959年冬天,嵖岈山人民公社糧食已被征購一空。蔡中田極為發愁,給地委領導打電話彙報情況,希望地委能夠減輕糧食征購任務,但地委領導大吼:當前糧食問題上兩條道路的鬥爭十分激烈、你死我活,嵖岈山人民公社是聞名全國、全世界的地方,怎麼也發生“鬧糧”問題?這是兩條道路的鬥爭,必須狠狠打擊“鬧糧”的不法分子;私分瞞產是普遍的,多數是在幹部組織領導下進行的,他們藏糧食從天空到地下,從山坡到河溝,從村內到村外,這是造成糧食緊張的主要原因,要開展對“觀潮派”、“秋後算賬派”、“極右派”的鬥爭,不要手軟,要狠狠地鬥,狠狠地批,把糧食挖出來。明天,你們遂平縣要組織一個“挖糧報喜”的高潮,向地委報喜。否則,以違反黨的組織原則論處。
平心而論,蔡中田對地委領導的“瞞產論”極不服氣,因為他十分清楚自家縣的家底,高征購後糧食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程度,哪還有得可挖?何來“瞞產”之說?眼下連口糧都告急了,地委領導卻要他“組織一個‘挖糧報喜’的高潮”,蔡中田對此極為反感。但他又不得不落實指示,因為“以違反黨的組織原則論處”那句話令他不敢輕視。
蔡中田急忙趕到嵖岈山人民公社“挖糧”。他把全社的大隊、生產隊幹部都集中起來,嚴厲地講:“我們要下決心、下狠心把糧食挖出來,不留一點死角。該鬥的鬥,該捕的捕,不能手軟,更不能姑息遷就。誰庇護他們,就連他一塊鬥。”看得出,那時的蔡中田也“左”得可以。
勝橋大隊黨支部書記高德聽了蔡中田這番話,當場栽倒地上,昏迷之中還不停地念叨:“沒糧食,真沒糧食了……”在前不久縣裏召開的三天“反瞞產”大會上,高德已經被嚇病了,在家吃了幾天藥剛剛見好,沒想到又受驚嚇。
有人舉報生產隊長朱遂平藏糧500斤,朱遂平不認賬,立即遭到一陣拳打腳踢。朱遂平倒在地上,還是不招,又被一根細麻繩捆了個結實,吊在空中……
那次“挖糧”的成果隻是一組空數字,並沒得到一粒糧食,這也在蔡中田的意料之中。而蔡中田自身得到的卻是“負罪感”——當場看到一些群眾遭受無情打擊,心中隱隱作痛,卻沒有製止,因此隻覺得自己對群眾犯有“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