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意識裏的一切周圍的印象,又消失了。我還是伏倒了頭,慢慢的在解決我的疑問: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讓我看,哦,啊,我對於家庭還是一個完全無用之人!絲毫沒有功利主義的存心,完全沉溺於的盲目之愛的我的祖母,已經死了。母親呢?啊啊,我讀書學術,到了現在,還不能做出一點轟轟烈烈的事業來,就是這幾塊錢……——

我那時候兩隻手卻插在大氅的袋內,想到了這裏,兩隻手自然而然的向袋裏散放著的幾張鈔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這幾塊錢,還是昨天從母親那裏寄出來的,我對於母親有什麼用處呢?我對於家庭有什麼用處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總有人會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會生他的,我完全是一個無用之人呀,我依舊是一個無用之人呀!——

急轉直下的想到了這裏,我的胸前忽覺得有一塊鐵板壓著似的難過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嚨,啊的大叫它一聲,但是把嘴張了好幾次,喉頭終放不出音來。沒有方法,我隻能放大了腳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進了幾步。這樣的不知走了幾分鍾,我看見一乘人力車跑上前來兜我的買賣。我不問皂白,跨上了車就坐定了。車夫問我上什麼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嚨隻是和被熱鐵封鎖住的一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人力車向前麵跑去,我隻見許多燈火人類,和許多不能類列的物體,在我的兩旁旋轉。

“前進!前進!象這樣的前進吧!不要休止,不要停下來!”

我心裏一邊在這樣的希望,一邊卻在恨車夫跑得太慢。

十三年正月十五日

【賞析】

本文寫於1924年1月,原名為《零餘者的自覺》。最初發表在1924年6月北京《太平洋雜誌》第4卷第7號,後來編入《達夫文集》第1卷《寒灰集》是有改動。

《零餘者》一文把自己描寫成一個“袋裏無錢,心頭多恨”、有所追求但處處碰壁、理想抱負得不到實現的多餘人。鬱達夫在文中說:“我是一個真正的零餘者!”文中的他孤獨如沙漠中的旅人,與社會的不相容使他永遠處於“走來走去”的狀態(魯迅對鬱達夫的評價是: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這句話形象地概括、總結了鬱達夫的一生)。在《零餘者》一文中我們看到一個孤獨而又含著憂鬱的青年煢煢行走於文本之中,他遭遇悲苦,在社會上備受歧視而顯得孤苦落寞;他對金錢、愛情和榮譽有著無法遏製的向往而又在追求中顯得無能為力;他的靈魂和肉體被摧殘造成了他心理狀態的扭曲。他生活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又遊離於那個時代之外,他成了一個零餘者。

零餘者,又稱“多餘的人”或“多餘人”,原是十九世紀俄國文學中貴族知識分子的一種典型。最早的零餘者形象是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奧涅金。而零餘者這一稱謂的流行,主要是在屠格涅夫的《零餘者的日記》出版之後。鬱達夫在本文中描述給我們的零餘者形象,與屠格涅夫筆下的俄國零餘者相比,更具有現代特點。他的孤獨與苦悶不是缺乏生活目的,而是與整個黑暗社會的對立,來自於他明確的生活目的不能實現,因此也更具悲劇色彩。

他脆弱敏感而又熱情豪爽,他憤世嫉俗而又頹廢無力,他孤高傲世卻又自卑自戕;殘酷的現實不時把他拋向天空,又使其墜向低穀。於是他隻能一邊追求一邊悲呼:“我的確是一個零餘者,所以對於社會人世是完全沒有用的。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總有人會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去生他,也有人會生他的,我完全是一個無用之人呀,我依舊是一個無用之人呀!”文中塑造的零餘者形象,“充分地表現了一個富有才情的知識分子,在動亂的社會裏的苦悶心懷”,從而“說明了如今是怎樣的一個時代”(見鬱達夫《中國新文學大係(1917—1927)散文二集》導言)。因此對於那個時代來說,他的痛苦求索和強烈的愛國精神卻表明了他並非零餘者,它是一個真正的有覺悟有思想的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