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還是那副盤膝坐在床上的樣子,低著頭,閉著眼,長長的白眉沒有一絲顫動,甚至仿佛連呼吸都沒有,猶如一塊默默的山石,但更像一頭昏睡過去的瘦虎。
慶衋點燃蠟燭之後將燭台也擱在桌上,沒有離開,隻是安靜的站在床前,麵帶微笑,雙手合什不語。
夜色慢慢襲來,窗外越來越暗,室內也越來越亮,秋風透過窗欞,因為太過於溫柔,吹不動兩人的衣袖,隻能輕佻的與孤獨的火苗嬉戲。
搖擺的燭光把道衍幹瘦的臉龐映照的忽明忽暗,那些深如刀刻的皺紋下陰影密布,這些歲月留下的痕跡,一如他的人生,光明與陰暗相依共生。
不知過了多久,當窗外明月當空,蟲鳴漸起時,道衍忽然睜開了雙眼,靜靜的看著站在身前的慶衋,很奇怪,他的表情很冷漠,眼神也很冰冷,似乎身前站著的並不是自己最小的弟子,而是一個讓他很討厭的人。
“什麼時候離開?”道衍開了口,或許是長時間得沉默枯坐,讓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慶衋眼神微微一動,腰彎了一下,說道:“弟子不急。”
道衍咧開嘴,笑容像是隱在黑暗處的野獸:“為師壽數已不足十八個月,難不成你還要在我這個糟老頭子身邊再呆一年半載?”
慶衋臉上閃過一絲悲傷,笑容微斂道:“父恩師恩不敢忘。”
道衍臉上的表情忽然柔和下來,那些深如刀刻的皺紋也一道道散開,再不是那個滿腹韜略,輕易可掀翻一國的黑衣宰相,變成了一個很慈祥的老人。
他歎了口氣,道:“你天性聰慧,極有佛緣,當初本應該將你送到某個深山古刹,世間或許便會出現一位得道高僧。終究是為師那時心中戾氣太厚,才將你留在身邊。我錯了,錯了啊!”
慶衋的腰又彎了些,臉上的笑容卻是重新綻放:“弟子以您為榮。”
道衍一邊歎氣一邊搖頭,說道:“罷了罷了,你若想走,那便早去,這樣我或許就不會想著在臨死前將你殺掉。”
慶衋直起身,眼神中夾雜著一絲失望,一絲憐憫,更多的卻是不以為然,他溫和說道:“再等等也無妨。”
道衍縮在僧袍下的手驟然一緊,身軀也僵硬起來,沉默的山石仿佛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冰川,瘦虎睜開了眼睛。
耳房內的空氣也好像一下子凝固下來,桌上孤單的燭火首當其衝,似是正在承受無形的重壓,火苗越來越小,光亮越來越弱。
慶衋依然微笑著,雙手穩定的在胸前合什,連袍袖都沒有顫動一絲。
“呼!”
不知多久,道衍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像是漏了氣的皮球一樣萎頓下去,臉上的皺紋越發深刻,竟像是在這一會兒便老了十幾歲一般。
“嗬嗬!”他自嘲一笑,道:“老了,心軟了,身體也不行了。”
慶衋笑的更加溫柔:“師父仁慈。”
道衍擺擺手,幹枯的手臂手指像是秋風之後的樹幹,有些無力,十分孤獨。
“莫說這些了。你既然已經決定要走上這條道路,那想必你對自己的能力已經十分自信。”
慶衋又輕施一禮,道:“恭聆恩師教誨。”
道衍想了想,說道:“如果前月的事情交給你來做,你會怎麼辦?”
永樂十四年,大明東西南北皆無戰事,一派太平景象,唯一可以稱得上是大事的隻有鬼月鬼節紀綱被淩遲一事。
紀綱官居正二品都督僉事,他的死卻沒有牽連出太多的人來,這在明初高官被處決動輒便牽扯上萬的情況中絕對屬於異類,可見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要將這樣的一個人毀掉,其難度可想而知。
慶衋垂首沉思半晌,開口道:“無非離間、分化、栽贓、嫁禍而已。”
道衍不置可否,又問道:“需要多久?”
慶衋想了想,道:“少則兩年,多則五年。”
道衍嗬嗬一笑,說道:“你可知扳倒紀綱的那人用了多久?”
慶衋搖頭。
道衍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