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浮歎息著,走到源墨的麵前。
她深深地凝視著麵前這張臉。這是第三次,她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第一次,是從源藺手裏接過尚在繈褓內的他的時候,第二次,便是她捧著源藺的骨骸的時候。
“墨兒……”她伸出手去,想要撫摸這張臉——她記得小的時候,墨兒與她是十分親密的吧,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裏,滿滿的都是憎恨。
源墨表情冷淡如霜,不露痕跡地退後了一步,躲開雲浮的手。
“夫人有什麼事情,隻說就好。”
伸到半空的手,悻悻地垂下。
“墨兒,我是你娘。”她輕若無聞地,聲音已是哽咽,“我是你娘嗬……”
源墨冷笑一聲,微微側過臉去。
結草堂的廢墟裏,有青煙在這夜色中嫋嫋升起,他隻是沉默了片刻,隨即又苦笑著搖頭:“娘……娘……”鼻子一陣發酸,已經紅了眼眶。
“沒錯,我是你娘。如今在這出雲城,我隻有你,而你亦隻有我而已……”
“不。”源墨忽然斬釘截鐵地。
雲浮看著他。
“夫人可是堂堂的明國公主,明王可是您的侄子,又怎麼說隻有我而已。”他的目光如釘子一般盯在她的臉上,“何況,夫人還有信臨侯不是嗎?”
“墨兒!”雲浮慍怒,“為何這麼多年來,你依然不能明白娘的苦衷——整個出雲城的人都在看我們母子的笑話,娘都不在乎,可是你……可是你……”難道,這就是她撫養他十多年的報答嗎?
“這些都是你自找的。”源墨固執而倔強。
這些都是她自找的——身為明國的公主,卻不知自愛,為了榮華富貴和安逸舒適要委身於信臨侯,所以他才會成為出雲城的笑話,將軍府才會成為出雲城的笑話!
“我自找的……”
雲浮苦笑,有冰涼的液體,順著臉頰緩緩留下,滴在冰涼的地麵上,瞬間結冰。“我自找的……哈。”她又哭又笑,“這麼多年來我受了這麼多委屈,為的隻是保住將軍府,保住你……你竟然說我是自找的。”
是啊,她是自找的。
她堂堂明國公主,不過是死了丈夫而已——當年父王對她寵愛有加,整個出雲城的男子哪個不想娶她,隻要她願意。
隻要她願意。
可是,她不願意。
她拒絕了父王的好意,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撐起這個將軍府。然而父王死後,她的異母王兄繼位,接著又是她的侄子成了明王,她這個高貴的公主,已經名不副實。
沒有了父王的庇佑,一個弱小的女子,即使有著公主的高貴,又如何在這出雲城生存下去。
如果不是她用自己的肉體,換來信臨侯對將軍府的庇佑,恐怕,恐怕……
她哭得那麼淒楚。
源墨隻覺得自己的心底,有強烈的愧疚。他自知自己說錯了話,卻又不願意示弱。
他知道母親的苦衷,卻又憎恨她的所作所為給他帶來的恥辱。
於是他選擇了沉默,轉過身去,看著空中若有似無的雪花。長廊上懸掛著燈籠,在黑夜中柔柔地散發出溫暖的光芒,那些細細碎碎的雪絲映著橘色的光,無聲無息地落下。
不知道什麼時候,雲浮已經拭去了淚水。
“總而言之,這結草堂裏有著關乎將軍府生死的秘密,如今燒了倒也好,為娘的不必再日夜擔憂。墨兒不必多問了。”她轉身離開,身影漸漸消失在走廊的那一頭。
關乎……
將軍府生死的秘密?
源墨的眉頭緊緊皺起,望著那被火燒得七零八落的供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忽然——
廢墟裏傳來輕微的叫聲。
源墨一怔,再仔細去聽——
又是輕微的一聲,仿佛是鳥類的叫聲。
他循著叫聲尋過去。
在那供桌的殘骸中,竟然有什麼東西在動——
他咬牙,手藏在寬大的袖袍裏,已經摸到了隨身攜帶的匕首。
“哎呀,好像是一隻幼鳥呢!”一個輕輕脆脆的聲音在他的背後響起,他驚得手一顫,轉身看時,卻原來是——
“公子,這好像是一隻幼鳥呢!”十三驚喜地看著廢墟裏蠕動的小東西,雙眸明亮如星。絲毫沒有察覺源墨臉上的慍怒,她蹲下身子去,小心地在散發著熱氣和青煙的廢墟裏,用雙手將那小東西捧出來。
果然是一隻幼鳥。
“呀——”那幼鳥朝著她發出這樣的叫聲,然而卻輕微得好像是雪花落地。
源墨皺眉。
奇怪,在這裏怎麼會有幼鳥——別說結草堂有雲夫人下的咒,連人都不可能輕易進去,就算這隻鳥是一早就在裏麵的,它也應該被大火燒死了才對。如果說是大火之後才有的,又說不通。
哪有鳥類,會不怕灼熱投身到大火的廢墟裏的。
“公子,你看它——好可愛!”十三將幼鳥捧到源墨的眼前。
這是一隻剛剛出生的幼鳥,羽毛都尚未長出來,灰撲撲的樣子,看不出來到底是什麼鳥的幼鳥。
“你剛才在偷聽我和雲夫人的對話?”源墨對這幼鳥絲毫沒有興趣,盯住十三問。
十三急忙搖頭:“奴婢不敢——奴婢是遠遠地看見夫人走了,才來請公子回屋休息的。”雖然她也的確是很想偷聽,可畢竟沒有那個膽子。
雲夫人的禦神術並不一般,她可沒有膽子在夫人麵前偷偷摸摸的。
“諒你也不敢。”源墨隨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公子,我可以養它嗎?”十三小心翼翼地問。平常無聊的時候,有一隻小鳥陪她玩也是很不錯的事情呢。
“隨便。”源墨負手,慢慢地朝著墨韻軒的方向踱去。
“那就是答應了。”十三朝著手裏的幼鳥揚起甜甜的笑容,“以後呢,你就做我的朋友吧……嗯,是不是應該給你起個名字呢……”
那幼鳥仿佛是能聽懂她的話,撲棱著翅膀朝她輕輕地“呀”了一聲。
將軍府外不遠處。
有黑衣男子在雪鬆下倚樹而立,眼看著將軍府裏衝天的火光漸漸熄滅,他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終於,是找到了。
他轉身欲走。
一直黑貓忽然從不知道什麼地方竄出來,攔在他的麵前:“來一起喝一杯酒吧,青羽大將軍。”那隻黑貓開口,說了這樣的話。
身著黑衣的男子,真是青羽。
他吃驚:“這聲音,難道是王子風?”
“哎!我已經不是王子風了呢!”黑貓用責怪的語氣道,“不要再喊我王子風了——跟著黑貓,到我的府上聚一聚吧。”
話音剛落,那黑貓轉身,做出帶路的姿勢。
城外竹府。
青羽到的時候,竹鳳淺正坐在屋後的外廊上,天上有一輪明月,光華皎皎,灑下銀輝在這看似荒蕪的院子裏。
院子裏,青草鬱鬱蔥蔥,十分茂盛。
“喔——”青羽頗為意外,“臣竟不知道,王子風懂得陰陽之術。”他行過見麵禮,然後在竹鳳淺的對麵坐下。
竹鳳淺淺笑:“將軍不知道的事情,可還多著呢。”
如果青羽知道了教授他陰陽之術的人是誰,恐怕會更大吃一驚吧。這樣想著,如狐狸一般的眼睛裏,透出了捉狹的笑意。
“是。”青羽一笑。
王子殷風離開青國也有多年了,這些年來隻聽說他以商賈的身份來往於各國之間,卻始終不曾回過青國,關於他的那些事,在碧丘城亦隻是聽人傳說而已。
這時候,彩蝶送了煮好的肉和酒上來。
“邊吃邊說吧。”她朝著兩人微微一笑。
竹鳳淺給青羽斟了酒,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然後舉杯:“喝吧。”青羽點點頭:“喝。”一仰頭,杯中的酒已經喝完了,於是竹鳳淺又替兩人斟上。
這樣喝了幾杯酒之後,竹鳳淺才笑盈盈地看住了青羽。
“將軍這次到明國來,為了什麼?”
青羽道:“大王派我來賀壽,王子風不會不知道吧?”
竹鳳淺搖搖頭:“好一個青羽大將軍!我這麼問了,自然不是要這種答案。”他要的,是青羽來青國的真正目的。
青羽麵色不改:“臣不明白王子風話中的意思。”
竹鳳淺笑意不減。
“既然如此,那我隻能自己說了。”他丟了一塊肉到嘴裏,細細的品嚐了之後,才不疾不徐地,“將軍今夜去了源藺將軍府。”
青羽沉默。
“在將軍府裏,看到了想要看到的東西吧。”竹鳳淺道。
青羽的臉上,依然是沒有一絲波瀾。
“是——遲晉將軍的牌位。”竹鳳淺看著青羽的眼睛。
果然看到了一絲慌亂。
“您是如何得知……”青羽驚訝,“難道殿下也曾經……”
“我看過。”竹鳳淺肯定了他的猜測。
青羽點點頭,又是沉默。
竹鳳淺挑眉:“將軍,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秘密?”直覺告訴他,這裏麵的秘密一定是事關青國的,而且,或許是事關墨兒的。
青羽搖搖頭:“殿下多慮了,哪有什麼秘密——臣隻是奉了大王之命,在出雲城各大臣的府邸探聽情況而已,沒想到這源藺將軍府裏居然會供奉有我們青國大將的牌位,實在是……”
“哦?”看來這個家夥,是真的不肯說出實情呢。
青國大王薨這樣的大事,身為青國大將軍的青羽居然會為了為明王的壽宴而不回青國去——恐怕他所忠心的並不是先王,而是如今剛剛登上王位的這位殷子初吧。
於是他也不再問。
青羽大將軍是何等人物,豈是他隨便就能夠問得出秘密來的。雖然他表麵上對自己恭敬有加,尊稱一聲“殿下”,然而,自己這個被降為臣籍,又隻是當今明王的侄子的人,於青國還有什麼瓜葛呢。
隻得看似無意地說了一句:“今夜將軍府失火,恐怕雲浮夫人不會察覺不到這其中的變故吧……”
青羽聞言,眼眸裏果然多了一分憂慮。
滿園的青草,在月華下反射出銀色的光芒。這樣一看,有的時候會覺得那並不是一片草地,而是粼粼的湖水。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茉莉花香。
“唔……殿下這裏,種了茉莉?”青羽邊喝酒邊問道。
竹鳳淺點點頭:“權作,對故國的思念吧。”如果說他對故國沒有一點思念,那是假的。他想念幼時玩耍過的廊橋,騎過的馬,想念母親溫柔的手,和父親爽朗的笑聲。
隻是那些想念,隻是想念而已。
青羽沉默片刻。
“殿下依然記恨太後吧。”當年的事情,他並不是十分的清楚,然而卻也略略地聽說了些,隻知道殿下的母親琉星夫人被青後汙蔑為狐妖,扔在雪地中被餓狼啃噬至死。
當然還是青後的太後,在青國的勢力極其龐大,她的父親長信侯手握青國八十萬重兵,鎮守西南海疆。青國海疆的安定全是倚仗長信侯,有人甚至相信,若是長信侯起了異心,青國的易主便是輕而易舉之事。
因此當年先王雖然深愛著琉星夫人,卻沒有辦法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隻能在琉星夫人死後的第三年,把王子風送出青國。
“即使流浪在他國,也比在青國被那個女人迫害要來的好。”先王曾經這樣說。
如今,雖然兩年前青王以長信侯年邁為借口,收回了四十萬的軍權交予大將望間,但是多年來太後在碧丘城培養了眾多黨羽,勢力仍不可小視,因此新王即位之日,便認其為母,尊為太後。
竹鳳淺忽然笑起來。
微薄的紅唇勾出漂亮的弧度,在乳色的月光下,妖媚如隨風飄落的櫻花。他側著頭,似笑非笑地盯著青羽:“恨?”恨……
他怎麼可能不恨。
“你知道嗎,我的母親,的確是狐妖。”當年的青後並沒有說錯,他的母親的的確確是一隻修煉千年的白狐,隻是他恨,為何她要趕盡殺絕,為何不肯給母親一條生路。
看著青羽臉上錯愕的表情,他唇邊的笑意越發的妖冶。
他微微起身,湊近青羽。
呼氣清幽如蘭。
狹長的雙眼,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神色,細柳般的眉滿滿地顯現出雪白的顏色,潔白如貝的牙齒,也尖銳起來——
儼然是狐狸的樣子。
“呀——”青羽驚叫一聲。
然而隻是那一聲——
竹鳳淺很快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帶著高雅的微笑,啜了一口杯中的酒,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然而青羽卻不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他因為震驚而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眸裏有毫不掩飾的驚駭:“您竟然……竟然……”
這麼說來,琉星夫人果然是狐妖嗎?
竹鳳淺微微一笑,轉而望著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