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馬上生活(1)(3 / 3)

沒想到,好幾十天都不理不睬,隻因喝過一頓酒,就其樂融融的,快成兄弟姐妹了。

當天晚上,劉暢來到我的房間,把門閉上,鄭重其事地問我:昨晚和上午的事,你有什麼感受?我說,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其實他們挺好的。劉暢冷笑一聲:他們終於成功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你沒感覺到那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在我們麵前,他們是自卑的,包括張校長在內,都很自卑,於是就想用喝酒來把我們壓倒。遇上你們這些家夥又不爭氣,沒幾個回合就被放倒了,洪金輝和謝明燕當場狂吐,逗人家笑話。劉暢把事情說得那麼嚴重,不就是喝一台酒嗎?可他認為,表麵上看,隻是一台酒,但酒背後是有文化的,你聽說誰的接風宴要等到兩個月之後才舉行?之所以拖這麼久,是觀察我們,做到知己知彼。我說,說白了,大家都是教書匠,各進各的教室,各改各的作業,又不是國民黨跟地下黨,哪有那麼緊張?

劉暢把桌子一拍:說得太好了,“大家都是教書匠”,人家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我們放在宿舍裏的書桌,都是學生桌,有一個傾斜的坡度,一支筆被劉暢拍到地下,摔斷了。我很痛心地拾起來,笑他神經過敏。但他比我還痛心,他說呂小虎你說說,住在那邊的教師(他往西邊指了一下),以前和我們隔麵又隔心,今天早上就跟我們說笑了,這證明,人家已經把我們看成跟他們是一樣的人了,就像你說的,“都是教書匠”,——而我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來到這裏,我們並不甘心,而他們早就把根紮下了。一旦與他們打成一片,這輩子,就永遠也別想走出礦山!

這幾句話,說得我悚然一驚。

他輕蔑地扭了一下脖子,接著說:姚中慶把包子買來的時候,你們還搶著吃呢——我不吃!

我偷偷地笑。我親眼看見,他一口氣吃了六個。他也意識到了,補充說:我即使吃,也隻吃進胃裏,不吃進心裏,總之我不能丟了架子,架子丟了,人也就垮了。隨後他說:你相信我,好戲還在後頭。今天他們覺得跟我們平起平坐,再過些天,還會想辦法整治我們,到時候,整個兒就顛倒了。

我平時從不想這些事,在劉暢麵前,一定是傻乎乎的。他看出了我的傻,問我:你在大學當過什麼沒有,比如班幹部?我說沒有,我連小組長也沒當過。

他那長了許多疙瘩的臉上,自進到我屋子以後,第一次綻出笑容。他說難怪,我是當過兩年副班長的,還差點進了校學生會,你的政治經驗沒有我豐富。

這夾皮溝裏的學校,最大的官,也就是科級幹部,卻聯係到“政治經驗”上去了,可見劉暢對自己的人生是下力氣的。但不管怎麼說,事情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在向前推進。緊接著是期中考試,我們九人教的課,跟別的班比較起來,成績都要低一些,楊貴華教兩個班的曆史課,平均成績比另兩個班低了整整五分。開總結會的時候,張校長提到了這件事,但語氣輕描淡寫,似乎並不以為意。沒過幾天,他又召開會議,這次就聲色俱厲了,說有人傳播謠言,給我們九個人的班,是慢班,學校分班的時候,都是好壞平均搭配的,沒有快班慢班之分。當時我很吃驚,因為我從沒聽到過這種謠言。我坐在前排,看不清別人的臉,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跟我一樣吃驚。張校長最後宣布,為了消除謠言,學校決定舉行青年教師講課比賽,年齡限定在三十五周歲以內。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張校長強調說。

比賽的結果,隻有盛東民得了個二等獎,其餘八人,無一人得獎。盛東民跟我一樣,教語文。評委都是老教師,張校長怕我們不服,分別安排我們聽一堂課,講課教師都是各科一等獎得主。語文科得一等獎的,是姚中慶。聽姚中慶那堂課,讓我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平時我講課,更多的是發掘課文中的情感,有許多課文,因為沒有情感,或者情感虛假,還讓我相當憤怒。而姚中慶不這樣講,他把文章一刀一刀地割開,割成屍體,刨出裏麵有用的東西,別的都丟掉。所謂有用的東西,就是考點。這麼一比較,我講課就顯得大話多,空話多。學生的反應也證明,他們不喜歡情感描述,隻需要指明能讓他們考出高分的方向。雖然是礦區孩子,可誰也不願意接父母的班,下井挖煤,或者去煤山上撿矸石。盡管還不知道父親在井下匍匐而進的辛苦,但父親出井時的樣子,他們是看見過的,要是站在那裏,不轉動眼珠,你甚至不以為那是一個活物。有人不幸得了矽肺,每換一口氣,都得把骨縫裏的力氣摳出來,掙得青筋暴突,大汗淋漓,最終,肺凝固成一塊黑黑的炭石,把人活活憋死。這些事情,學生們都知道,他們夢想著逃離。

堅硬的現實不能打破,他們的願望不能滿足,你所描述的情感,才是最徹底的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