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馬上生活(1)(2 / 3)

楊貴華眼珠通紅的,盯住李冬梅笑,說你別自作多情了,你沒有慧根,你連孩子的那點兒慧根也沒有,還是拿起筷子,端上酒杯,吃吧,喝吧!李冬梅卻沒動,兩隻手握在一起,鬆鬆地垂在腹部,明顯有些不悅。她長得很好看,臉上和身上都很有肉,是豐肥的那種。

這種胡鬧並沒持續多久。表麵上看,是因為李冬梅的情緒與大家不協調,因而總使聚會的氣氛顯得怪怪的,骨子裏其實不是這樣。當那股興奮的勁頭過去,我們發現,礦區實在太狹小了!這隻是一個不成規模的鎮子。從學校向西走,通過長長的水泥路巷道,再過若幹稠密的人家,是一個燈光球場,最繁華的所在,都圍繞燈光球場展開;所謂繁華,也不過是十數家店鋪、酒樓、小吃攤和電影院,此外就是食堂、辦公大樓、礦工宿舍。燈光球場總是閑置著,電影院裏也老放那麼幾部片子。學校以北,聳立著一座渾圓的山體——臥牛山,機耕道上,自晨至昏,牛車拉著石頭、煤炭、樹種,嘰嘰咕咕地來往,人沉默,牛也沉默。山腳底下,是一些和礦區緊鄰的散淡農田,農人在莊稼地裏勞作,也跟大地一樣沉寂無聲。我們九個人,雖大多出身寒微,可畢竟去南京、西安、成都、重慶等大城市待過了四年光陰,城市的白天和夜晚,如一棵大樹,枝葉伸展,鋪天蓋地,讓人覺得生活從來就沒有終止過。而在這礦區,白天似乎也就等同於夜晚,所見所聞,今天和昨天是一樣的,明天也必定和今天一樣。我們教的學生,都是初中生。這學校隻有小學部和初中部。在剛畢業的大學生眼裏,初中課本不就是些小玩意兒嗎?學校要求備課,但我們都是在鈴響之前,潦草地塗抹幾筆,算是完成了備課的任務,隨後就站到講台上去。學生自然是聽得一頭霧水。那怪誰呢?隻怪他們文化太淺,聽不出我們的高深。

我們開始懷念大學生活。對大學生活的懷念,也就是對城市的懷念。到這礦山來,不是實習,不是支教,更不是旅遊,它就像一枚圖釘,把我們摁在這裏,任隨時光老去。這種覺悟,使我們心驚。那時候,周末隻有星期天,星期天早上,整個礦區還隻是一個淡青色的輪廓,我們幾人就起床了,早飯也不吃,就到辦公大樓前坐上了去市區的早班車。大半路程都是土路,顛簸晃動,塵土飛揚,加上車子破舊,黃霧被風吹打進來,嗓子眼裏竄進一股土腥氣,發癢。到了市裏,臉上都被蒙了一層。州河繞城而過,去河邊把臉洗了,像模像樣地,再去逛大街、商場和公園。

達州隻不過是川東北一座中等城市,人口僅三十餘萬,這時卻顯出了一種壓倒的氣勢。

我們已經不是從大城市來的大學生了,而是跟張校長他們一樣,成了礦山人。

——這時候,學校決定請我們了。

宴會安排在酒樓裏。幾十號教職工,坐了好幾席。書記、副校長、教務主任、政教主任、辦公室主任等等一幹人,平時都像被張校長點了穴道的,在酒桌上,穴道終於被解開,顯然興奮、激昂。張校長先敬三杯,其餘的人再依官階大小,次第上陣,頻頻起立,頻頻舉杯。那頓酒喝到什麼時候,又是怎麼回到宿舍的,我全然不知,事後也想不起來。九個人中,基本還算清醒的,唯有劉暢。劉暢跟我是大學校友,我學中文,他學數學,因而以前彼此並不相識。次日是星期天,早上八點過,張校長帶著他的手下來了,把門敲開,見我們醉眼惺忪的樣子,他哈哈大笑,還手舞足蹈,與平時的風格判若兩人。大家都起了床,洗漱之後,都聚到劉暢的屋裏去。他是昨晚的英雄,格外被器重。大家七嘴八舌,說著數小時前的酒局,特別是說到我們出的洋相,笑得眼淚花直轉。以前我們目中無人,既不跟校領導有任何私人的接觸,也不跟平房西邊的教師接觸。在我們眼裏,這學校是一潭死水,張校長率領著一群木偶——除我們之外,別人都是木偶——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個個都妙語連珠。他們喝下的酒,不比我們少,甚至更多,但沒有人殘存絲毫的醉態。

不一會兒,姚中慶進來了。他就是住在平房西邊的教師,去年中師畢業,我們來之前,是最高學曆。姚中慶提來滿滿一袋熱騰騰的包子,是特意為我們九個人買的。他說,老師們,趁熱的吃下,剛醉過酒,空著肚子不行。大家道聲謝,一擁而上,很快把一袋包子消滅光。這期間,西邊別的教師也圍過來,屋子裏站不下,就站在外麵的走廊上,都喜形於色,像遇到什麼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