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脈號到了大夥擔心上,於是下麵鼓掌歡呼:“好,好,好!雞不叫,不睡覺;沒喝醉,偏不睡!”
掌聲剛落,鄰桌的胖子像沙漠裏的駱駝招呼服務員,快,再送一打來!
李尋歡把話筒交給美女領唱,跳下台子,在人群裏找到新娘,興奮地拍一下她的肩頭,“老子好久沒這麼揚眉吐氣啦。”心湄不可理喻地望著他,像看空降的外星人,然後搖著頭說了一句“敗家子”轉身走了,丟下他呆若木雞,情緒一地雞毛。
這時候桌子突然搖晃起來。
我脫口而出:“地震!”
三斤驚呼:“至少三級!”
電杆不動聲色:“五級!”大家麵麵相覷,桌子仍在晃動,這才反應過來不是給電影分級,應該逃生。我是翻窗逃出去的,狼狽的爬起來,才看見一台挖掘機亮著射燈,正轟轟地把杯口粗的行道樹連根拔起。
一場虛驚。
眾人笑罵著朝屋走,李尋歡走在最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轉回身去拍打車門,問年輕的司機:“咋回事,這麼晚砍樹,誰叫你們來的?”
司機看見一群人圍著,害怕挨打,把車門閂上說:“這是市政施工!白天過往車輛多,隻好安排晚上。”心湄氣憤地說,“毀樹有沒有手續?這在我們國家是違法行為!”馬蝦跳上踏板,拉車門想揍那破壞市容的家夥,被李尋歡拉下來,他又轉身安慰心湄,“你不懂,這裏政府就是法,法就是政府--算啦,等他把樹拉走,明天我就澆上水泥,今後停車方便了。”
回到室內,菲律賓樂隊正賣勁的把氣氛燒得快開鍋。主唱的小妞,脫下了黑呢帽牛仔服,披著幾乎透明的紗衣,曲線畢露的載歌載舞,一曲咬字不太準確的《甜蜜蜜》,把眾人唱得紛紛站立,也把氣氛飆向高潮。
頓時,掌聲哨聲叫好聲亂成一氣,李尋歡的口哨像一支利箭穿過所有的音簾,繞梁九圈破空而出。三斤摟著我肩賣弄地說:“這叫豔舞!正宗的豔舞!”我渾身躁熱推開他,才發現他隻顧盯著隻剩三點的菲律賓女孩,暗紅的鼻血流出來也沒覺察。我擔心漏過關鍵的畫麵,幫他拿手紙都沒敢回頭,結果手紙沒摸著,自已的手差點被別的爪子當手紙拽去。回頭一看,茶幾上的紙早沒了,倒是電杆的手裏捏著一把,我不由分說的搶過來遞給三斤,電杆急了,轉身從馬蝦的鼻下把紙奪去,緊緊地攥在手心,氣得馬蝦揍了他一拳。
“噓!”有人在黑暗中抗議。於是他們知趣的休戰,踮著腳尖梗著脖頸繼續看表演,像抹了印度神油一樣直挺挺的。
夜半時分,鄧麗君的傾訴替換了令人亢奮得想參加鐵人三項賽的勁歌。我們這一桌開始玩牌。我,三斤、電杆、馬蝦、李尋歡五人,玩的是四攻一的遊戲。李尋歡以照顧別的客人為由,開始死活不答應,我們知道他怕輸,壞了來年運程,但我們也想討個好彩。風俗說贏了新郎錢,鴻運好三年,便一千個不答應的把他拖上桌,連心湄說情也沒給好臉色。李尋歡隻得說,罷了罷了,今晚以後咱絕交,誰跟我聯係誰孫子--笑著坐上桌。
果然,情場得意賭場失意,李尋歡是唯一輸家,一個晚上都在掏銀子,褲兜掏空了又掏衣兜,就差摸進包間去偷新娘保管的紅包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心湄從包間出來,揉著惺鬆的眼睛,使勁推他:“尋歡,你們成都的太陽,比我新娘子還害羞嗦,怎麼中午還沒有出來?”
經她這一提醒,大家才發覺,時間這個嚴謹的老人可能也被酒精熏昏了,半天沒動靜。於是紛紛站起來打著哈欠,把牌胡亂朝桌上仍。領班縮在沙發上睡著了,手裏還拎著一串鑰匙。馬蝦上前抬腿把他踢醒,讓他起身去開門。他把黑黢黢的大門嘎吱嘎吱拉開時,燦爛的陽光像水銀瀉了進來,晃得人睜不開眼。領班吃驚地叫了一聲,像大白天撞見了鬼。
李尋歡第一個衝了出去。他沒有衝到大門外,身體就在門前被釘住了,像挨了一冷箭。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愣住了。眼前堆著如山的黃泥,泥漿飛濺糊滿了門窗,難怪室內不知道旭日東升。我高一腳矮一腳的爬到丘頂,看泥山如長城逶迤遠去,腳下是一條深深的地溝,對岸擱著橫七豎八的水泥管道。
我一下就明白了藝術來源生活的道理。眼睛一眨,母雞變老鴨--一條林蔭大道消失得無影無蹤,映入眼簾的是看不到盡頭的溝壑!
回頭看李尋歡,他半張著嘴,傻了。
他身後的心湄用粵語罵了一句“我幹你老母”,便昏死過去。大夥七手八腳地把她抬進屋內,擱在沙發上。看到自已的提款機突然死機,李尋歡急得四腳跳,先掐人中接著人工呼吸,仍然沒反應。倒是馬蝦沉著冷靜,他推開李尋歡,拎起半捅冰水就澆在心湄的頭上。
我看得目瞪口呆。他把別人的馬子當死馬醫。
但這一招很靈。心湄激泠一下就醒了,看見李尋歡關切的麵孔立即騰地坐了起來,也不顧周圍一大圈人,指著他的鼻子就開罵:“你不愛我也別毀我呀!你跟誰有仇也別跟錢有仇啊!這麼大的工程,門口要挖路都不知道?”
李尋歡臉若死灰,扭頭電杆問:“你不是說這條街屬於老城區保護範圍,至少十年之內連青苔都沒人敢動嗎?”
“這不是我說的,市上的規劃圖上寫著的。”電杆叫屈,“我叔叔是市規劃局的副局長,親自帶我去查的--我還送他一條煙,沒告訴你。”
李尋歡恨著他,仿佛他就是挖斷路的凶手。他待不下去了,一跺腳,“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拔腿走了。大約過了兩支煙功夫,他還沒回來。三斤忍不住了,“他不會回來了,嚇跑了。”馬蝦不信,跟他抬扛,“他不是那種人!我賭他回來,兩包煙,你敢不敢?”
心湄經過這一陣休息,氣色好了許多,擺著手厭倦地對李尋歡說:“他回不回來都於事無補,反正你完了--我倆都完了。”
李尋歡正想說什麼,電杆衝了進來:“叔叔幫我打聽了,這轄區的街辦主任剛爬上來,一來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搞點麵子工程撈政績,二來他謀這位子花了不少銀子,想借工程撈......”
“我不管他撈麵子還是銀子,”李尋歡急迫地打斷他,“關鍵是這破工程啥時完?”
電杆看一眼心湄,小聲說:“聽我叔叔說,可能需要半年。埋下管道才第一步,還要從雲南拉大理石鋪地麵,從荷蘭進口鬱金香搞綠化,打造歐州風情一條街。”
“我要告他!”李尋歡抓狂了,撲嗤撲嗤地轉圈子,可能自已也覺察到這是笑話,轉到馬蝦麵前時說:“你爸不是青龍場的屠戶嗎?借我一把鋒利的殺豬刀,或者幫我搞來炸藥,我買,我傾家蕩產也買。他毀我前程,我毀他全家--都不過啦!”
馬蝦低頭。
眾人低頭。
沒人出頭相勸。這時候勸破產的人息怒,無疑像對已經脫掉褲子的婊子說從良一樣虛偽。那不找抽?
心湄冷冷地站起來,對電杆說:“你開車沒有?如果開車就把我送回賓館,順便幫我訂一張機票。”說完徑直走了出去。把決然的表情與絕望的背影留給了李尋歡。
電杆站著沒動,望著李尋歡。他擺擺手,讓電杆跟了出去。他一直目送心湄的背影消失在陽光燦爛中,才轉回身拿起酒瓶砸向玻璃幕牆,一個、兩個、三個,他不停地砸著,乒乒的爆炸聲,猶如他碎裂的心。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掄起頂門扛對著空瓶子幫他一陣亂砸。
天氣越來越熱了,強烈的陽光勁射每條馬路、街角,繁茂起來的街樹在熱風中搖擺翻滾,綠得刺目,已經有人穿著短褲汗衫上街溜達了,蟬鳴黃昏不絕於耳。
在去年愚人節的鬼飲食攤上,李尋歡與我對坐著喝酒。他去機場送走心湄後,直接把我從家裏叫到這裏的。投資120萬的酒吧5萬元轉了出去,這點散碎銀子也讓心湄帶走了,留給李尋歡的是一本綠色的離婚證書,還有一記悶棍後的迷茫前途。但他敘述從容、神情鎮定,仿佛那千金散盡的悔恨,分手的撕裂痛感都發生在別人身上。最後還不忘給自已擦粉:“她是這樣的人,一旦放手便決然不回頭。離就離吧,反正跟我也不是一路人--她太愛錢了,把錢看得比婚姻幸福還重。”
他不說心湄朝水裏仍了一百多萬,還說人家不懂得珍惜幸福。看我沒接話茬,繼續胡侃:“瞧她那模樣、那身段,影響胃口不說,出門逛個街、串個門什麼的,太丟兄弟臉啦。”我隻好胡亂搪塞,他有句話我同意,挖路事件隻是導火索,他跟心湄分手是遲早的事,性愛性愛,沒性哪兒會有愛!後來他又跟我開玩笑:“你也離了算了,咱們光棍在一起多快樂呀。”
看到許鳳找尋過來,他又改了口氣,誠懇的說:“別聽我的,能不離還是不離,能湊合就湊合。你不知道離回婚多傷神,雖然咱們都是看得開的人。”
我打趣:“許鳳,你看尋歡又掛單了,一個人閑著還不是閑著?你如果發現有瞎麻跛駝癩就給介紹一個,老少鹹宜,肥瘦不論--關鍵腰杆粗壯,能把這180斤背到那座叫成功的山上。”
李尋歡奉承說:“對,嫂子,眼看翻過季天就涼了,你倆恩恩愛愛摟著抱著多熱乎啊,別忘了兄弟還涼著。不凡說得對,關鍵得有款,但瞎麻跛駝癩就算啦,我又不是收荒匠。”
“經你們這一說,我到想起一個人來。”許鳳把玩笑當了真,“我們學校的教師,農轉非。不知尋歡能看上不?”
“農轉非到沒啥,朝上推三代,哪家不是農民出身--她有錢嗎?”
“你也太勢利了!也不問問別人學識見解年齡婚否,就奔一個錢去,我不做媒了。”
“我接受你的批評,立即改正錯誤,現在請你接受四川人民廣播電台尋歡時空的采訪,”他把啤酒瓶嘴對著許鳳,“請問許鳳老師,農轉非教師尚未婚否還是已解婚約?”
許鳳笑,“啥正經的事讓你這麼一攪都黃了。”
“別,我的好同學,我的好嫂子,你不為我著想,也該為苗苗的奶粉錢著想吧?”
“算你有良心。看在苗苗的麵上幫你一回--就一回。”
我在旁邊一個勁兒使眼色,做什麼不好偏幫人拉皮條,還幫別人傍款婆?但她視而不見,眉飛色舞的向李尋歡推薦那位剛洗腳上田的同事。氣得我又抬了一件啤酒擱在腳下。你不是來勸阻我喝酒的嗎,我偏喝--氣死你!
看我張羅著上酒,李尋歡大為感動,被女人甩掉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一口嫂子,一口美女,喊得許鳳心花怒放,不斷地跟他碰杯,兩人的話題從女教師的人品轉到了她家的財產上。他們很投入,分析也細致,彼此鼓勵著,談到激動處雙雙緊攥拳頭,一副舍得全身刮的悲壯,以至進貨遲到的鬼飲食劉老板拉我到一旁,驚慌失色地說:“那個男人看樣子窮瘋了,入室搶劫那是迫不得已,你幹嗎讓媳婦卷進去呀?”
“她家祖上就專幹劫道營生的,許大馬棒聽說過沒有,那是她的爺。嗜血成性--誇的就是她家一族。”說完我就滑到了地麵,醉得不醒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