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3 / 3)

當然,你忘了,所有乏味的數據對他們而言都是有生命的,洛杉磯發言時,羅切斯特就清晰地看見了。第二天,我見到一個從蘇丹來的英國人,滿口講的是一條不知名的鐵路,那條鐵路鋪設在荒涼的沙漠地帶,結果成為回報豐厚的貨運線。正在他講得興致大發時,旁邊來回走動的洛杉磯人停頓下來,為聽到的一串數字著迷不已。

“那是怎麼回事?”他趁間歇時突然插嘴道。

他得到了答案,又繼續尋根究底地打聽有關那條鐵路的詳情,他解釋道,“純粹是出於對其它地方建造的任何東西的友好興趣。”

“因此你明白,”我的英國朋友繼續說,“我們將把阿比西尼亞牲口弄到開羅。”

“把它們趕過來?”接著迅速瞥了沙漠一眼。

“不,不!用火車和船運,之後,我們將在藍色尼羅河和白色尼羅河之間種植棉花,把美國比下去。”

“怎麼做?”

“這樣,”談話者將第一和第二個手指成扇形張開,伸到對方那充滿興趣的大鷹鉤鼻子底下。“這是藍色尼羅河,另外一個是白色尼羅河。兩者之間,橫亙著寬廣的衝積地,在我兩指之間的分叉處,我們將——”

“我明白了。易於灌溉的平地。有多少公頃?”

洛杉磯人又得到了想知道的數字。他像個雷雨中的青蛙一樣膨脹起來。“我曾以為,”他喃喃地說,“埃及隻有木乃伊和古蘭經!我對棉花有些了解。我們需要談談。”

那天,這二人一副情人般的全神貫注的傲慢神氣,整日在甲板上踱步;又像情人般地,其中一個時不時偷偷溜開,告訴我對方是個多麼傑出的人物!

這是一種類型;還有另外一種人——那些既不製造也不銷售任何東西的專業人員;這些人好像是被一隻要求嚴格的民主之手塑造成為一種樣式。他們不沉默寡言,但無論何時他們跟你打招呼,他們的語言都像臥鋪車上的裝置一樣合乎標準。

我向船上的一位女士暗示了這一點,這位女士對以上提到的兩種人都很熟悉。

“我認為,”她開始道,“你所抱怨的陳腐乏味——”

“我可從未說過‘陳腐乏味’。”我抗議說。

“但你心裏想的是它。你所注意到的陳腐乏味是因為我們的男人大多是被老年婦女教養出來的,確切地說是老女仆。現實情況是,他們上大學之前,無法徹底擺脫她們。”

“然後呢?”

“結果自然不得而知。男人的本能是教男孩獨立思考。如果一個女人不能讓一個男孩按照她的方式思考,她就坐下來哭泣。男人沒有什麼標準。他製定標準。女人是世界上最講標準的生物。她必須這樣。現在,你明白嗎?”

“還沒有。”

“美國人的麻煩在於我們是徹頭徹尾的女性化教育。你可以從任何報紙上看到這一點。那些男人們現在談的都是什麼?”

“食物摻假,警察改革,美化垃圾場。”我馬上回答。

她往上一甩雙手。“我知道!”她喊道。“我們偉大的男女共享家務國策!火腿褶邊和枕頭飾套。你認識哪個男人因為不停地把做飯本領掛在嘴邊而得到女人的尊重?”

“假如他的女人命令——我的意思是,告訴他去做呢?”

“那麼,她將更鄙視他。你不要笑。英國也在出現類似的風尚。”

我回到那一小撮人中間。一個女人正跟一些男人談話,好像她生來就習慣於那樣和他們交談。男人們姿勢僵硬地傾聽,他們從小所受的訓練就是這樣傾聽女人談話,而不是對女人談話。說得溫和一點,她的談話是一切無聊之母,但她繼續聊啊聊,沒有男人敢這樣多言。

“這就是我所說的‘徹頭徹尾女性化教育’的意思,”我的那位女熟人惡毒地說,“看,她讓他們厭倦得要死,然而,他們受到的教育如此之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厭倦了。總有一天,美國男人要造反。”

“如果那樣,美國女人怎麼辦?”

“她將坐下大聲哭泣——那對她是有好處的。”

稍後,我遇到一個來自美國西部的女士,她第一次看到神創造的廣大、快樂和漫不經心的世界,並因為它不像她置身其中的那個世界而苦惱。她一直認為英國男人對妻子很野蠻無禮,因為她當地的報紙這麼說。(如果你了解她那裏的報紙!)但迄今為止,她沒看到任何可恥的對英國女人的虐待,而且英國女人似乎至少享受到一些表麵的自由和平等,盡管她承認她永遠都不會理解一個英國女人。即使英國男人在陌生的火車站幫助女士提行李或買車票,她的結論依然是,他們相當和藹,但缺乏幽默感。一天,她給我看一幅似乎和時尚衣料有關的印刷品一樣的東西——照片上是一個漂亮的橢圓形徽章,條紋絲織品背景上點綴著星星,不知怎麼地,看著有點熟悉。

“真漂亮!這是什麼?”

“我們的國旗。”她回答。

“真是。但看起來不太像——”

“是不太像。這是新的設計,星星的布局更便於計算,更有裝飾效果。我們州將為此進行全民公決,我們婦女有投票權,回家後我就去投票。”

“真的?你們將怎樣投票?”

“我正在仔細考慮。”她把圖片鋪展開在膝蓋上,沉思著,頭偏向一邊,好像那真是一塊布料。

與此同時,埃及的大地從我們兩旁莊嚴地向後退去。河的水位較低,從船上看去,像一條長長的泥土基座,十二到二十英尺高,褐色中略帶紫色,明顯可以認出,每隔大約一百碼就有閃閃發光的古銅色人像柱加固撐持,那是裸背的男人在給上麵的莊稼地打水澆灌。在那條明亮的寶石般的綠線後麵,連綿起伏著鹿皮色和虎皮色交織的沙漠,淡藍的天空把一切都包圍起來。這是一個法老們、金字塔的工程師和建築師們見過的埃及,土地是為了耕耘,老百姓和牲畜是為了勞作,除了勞作,沒有任何消遣或誘惑物,人死了,就把他運到耕地之外的地方埋掉。當河岸越來越低時,可以俯瞰到一塊綠地,像微型諾亞方舟一樣,擠滿了人,駱駝、綿羊、山羊、牛、水牛,偶爾,一匹馬。這些動物站著不動,也像玩具,因為它們被韁繩拴住,隻能局限於眼前的半圈苜蓿草,吃完後,方能前行。隻有小孩子是自由的,他們在平平的泥土屋頂上像貓一樣遊戲玩耍。

怪不得“埃及人厭惡所有的牧羊人”。落滿塵土的、赤腳踏出的田間小路吝嗇到隻有一厘米寬;主幹道被高高築在運河岸上,隻有建一條永久性的輕軌鐵路以替代這些大路,才能真正滿足交通運輸的需要。小麥、成熟的毛簇簇的灰色甘蔗、粟米、大麥、洋蔥、蓖麻叢互相推撞擁擠,爭奪立足之地,因為沙漠不讓給它們空間;人則追逐著退落的河水,一寸一寸,在依然滴著水的潮乎乎的泥土上犁出壟溝,種下甜瓜種子。

從行政管理上看,這樣的土地應是一種福音。人們世代紮根於此,從不遷居移動;他們所有的資財都一眼看得見;他們就像牲口一樣習慣於被牽引、領導。他們全部的要求不過是沒有謀殺、暴力傷人、強奸和搶劫。剩下的事情,他們能在寂靜的棕櫚樹蔭下的村子裏自行解決,這裏,鴿子咕咕叫著,小孩子在泥地上玩耍。

然而,西方文明是一種破壞性的自私遊戲。就像來自“我們美國”的那位年輕女士,事實上它在說:“我們富有。我沒什麼可做的。但我必須做點什麼。我就從事社會改革吧。”

此時此刻,正有一項改革在埃及進行,相當有趣。埃及的農民就像世界各地的農民一樣需要借錢。這塊沒有樹籬也沒有野花的土地是他的最愛和全部心血,他從父輩手裏繼承了這塊土地,他為之忍辱負重,他生於斯長於斯,他為它而活。他借錢是為了開發自己的田地和買更多的土地,土地的價格在每公頃三十到二百英鎊之間。去掉所有的成本,每公頃土地將給他帶來五到十英鎊的利潤。過去,他從當地的放債人那裏借錢,這些放貸人大多是希臘人,利息為百分之三十或三十以上。這個利息不算過高,隻要公眾允許借債人時不時地殺掉幾個放貸人;但現代政府稱之為暴亂和謀殺。因此,幾年前,創立了一個國有銀行,農業貸款隻有百分之八的利息。農民們積極利用這一優越條件。拖欠債務當然是不對的,但作為一個農民,不到最後關頭,銀行威脅他要拍賣土地時,他自然不會還貸。所以,他富裕了,買了更多的土地,那正是他心中渴望的。今年——1913年——政府突然發布命令,擁有不到五公頃土地的農民不能用其土地作抵押貸款。這立刻引起我的興趣,因為我有那家國有銀行五百鎊的股票,而該銀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客戶是擁有不到五頃土地的小農。於是,我向有關機構打聽並被告知,新法與美國和法國的地產法完全一致,符合神的旨意,等等,大意如此。

“但是,”我問道,“難道這一限製措施不正阻止了那些小農借錢買地,進一步發展壯大嗎?”

“是的,”回答說,“當然會這樣。這正是我們要做的。這些家夥中的一半人都因為貪多買地而毀了自己。我們必須用這種措施保護他們。”

唉,這就是那個任何法律都不能保護亞當的子孫免於其害的大敵;成就和毀掉一個人的真正原因往往太荒唐太駭人聽聞,因此外人很難知道實情。接著我又向其他人打聽那些小農將如何反應。

“哦,他?”一個人告訴我。“他不會有事。就我所知,有六種方法避開那條法律。而他可能還知道其它六種。他已經從摩西時代起就學會照顧自己了。例如,他可以搞土地所有權轉移;把別人的土地借到自己名下,達到有貸款資格的五公頃以上;或從自己的女人手裏搞錢(是的,這是這片土地進步到現代的結果之一!)或回到老朋友希臘人那裏按百分之三十利息貸款。”

“希臘人將把他榨幹,賣掉他的土地,而那是違法的,不是嗎?”

“你不要為希臘人擔憂。如果有人欠他五個比索,他會繞過一切法律把它弄到手。”

“可能吧。但農業銀行是不是變賣了太多的小農地產?”

“一點也不。事實上,小田產擁有者的數目在增加。大多數農民不還貸款,除非看到一張法庭傳票塞到他們臉上。他們認為那顯示他們是講法律責任的人。這使法庭傳票的數目大大膨脹,但並不意味每一張傳票都導致變賣地產。此外,現實生活裏,並不是每個人都過得一樣好。有人或者因不懂耕作,或者因吸食大麻,或者因女孩子而發瘋,為她借錢,或者——諸如那一類事情,無法還貸,最終變賣地產。你可能已注意到這些。”

“是的。此時這個家夥在幹嗎?”

“這個家夥像往常一樣,誤讀了這條法則。他認為它是有追溯效力的,因此他勿須還過去的債務。這可能帶來麻煩,但我推斷你的銀行將保持沉默。”

“沉默!它丟了三分之二的生意!還牽扯到我五百鎊的股票!”

“那就是你的煩惱?我不認為你的股票會很快增值;但如果你想找點樂子,去和法國人談談這件事。”

這似乎是個好主意。我與之交談的法國人既懂得一些金融,也懂得一些政治,還具有一個講理性的種族對不講理性的遊牧部落的天然惡意。

“是的,”他說,“這一限製信貸的主意在現實情況下是荒唐的。這還不是全部。人們不會被一個荒唐的主意嚇倒,生意不會被一個荒唐的主意攪亂,就怕可能還有更多類似荒唐的東西出台。”

“那麼,還有更多的想法要在這個國家嚐試?”

“兩三個,”他平靜地回答,“它們都很慷慨,但都很荒唐可笑。埃及不是個應該傳播可笑的想法之地。”

“我的股票啊——我的股票啊!”我喊道。“它們已經掉了幾個百分點了。”

“可能。它們還要跌。然後再上升。”

“謝謝。為什麼?”

“因為這一法律根本上是荒唐的。它永遠都不會被你國家的人民認可。會有一些安排、和解、調整,直到恢複到以前的老樣子。把它糾正過來是那些官僚的責任——可憐的家夥!永遠都是他的事情。同時,所有東西都將漲價。”

“為什麼?”

“因為土地是埃及的主要抵押品。如果一個人不能通過土地得到抵押貸款,他用來抵押的任何東西的利息都會增加。這將影響所有的工作、薪水和政府合同。”

他說得如此令人信服,舉出那麼多曆史上的例子,讓我看清了相互關聯的整體——我看到古代精力充沛的法老,這些尼羅河兩岸生死的主宰,正在事業如日中天之時,被冷血的會計阻止,頌唱著即使神也不能讓二加二等於五的金科玉律。我的眼光穿越時間,落到遊輪上這位美國女士最為誠摯的小腦袋上,它正偏斜著,思考那至關重要的問題,即重新安排“我們的國旗”以便於“更容易地計算上麵的星星”。

讓我們一千次感謝真主,他的造物是如此多樣!

死去的帝王們

隻有瑞士人才不辭辛苦去掌握旅店管理的藝術。結果,埃及真正重要的東西——如床、洗浴、食物等——都掌控在他們手裏;由於每一個地方都會產生返祖現象,回到它原始的生活(這就是為什麼美國喜愛講年代久遠的故事),古埃及人馬上會理解並參與到在河邊鎳製水管結構的旅舍裏喧囂的生活之中,這裏,好像整個世界都在陽光下嬉戲玩耍。乍一看,這一場景適宜於廉價的道德說教,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不在空閑時不能看出一個人是否忙碌,不在掙到錢以後不能說這個人是富人。一個第一次旅行國外的美國公民用手指著一位中年盎格魯薩克森人,他正模仿在校生的方式四仰八叉地放鬆休息。

“這裏有一個例子!”美國人嘲諷地說,“告訴我,他此生幹過什麼活兒嗎?”不幸的是,他正拿一個從開始工作時,每天幹十三個半小時的人說教。

這是一群皮膚被陽光熏染成藍黑色調的男女,一群頭發曬得褪了色、眼睛發光的文明人。他們自稱為“淘寶人”——這群淘寶人為我打開了一個新天地。假如整個埃及是一個巨大的殯儀館開辦的超級百貨商店,還有什麼比來這裏的某個角落細細翻找度過一個假期更令人著迷的呢?還有什麼比呼朋喚友,一起頂著寒冷的氣候,懷著發現紫水晶項鏈、天青色聖甲蟲寶石、純金的盆罐、無價的雕像的夢想更令人向往的呢?或者,假如你富有,你就資助一個考古隊,去一個古城所在地挖掘,看看會有什麼結果!有一個人是超級淘寶人,他差不多走遍了非洲大陸,已著迷到了不能自控的地步。

“明年,我要在一座古城投點資,親自監督挖掘,”他說,“這是個小股東組成的大買賣。在這個遊戲中,你把死物挖出來,再讓它們複活,變成錢。你難道不想插一手嗎?”

他給我看一本誘人的招股說明書。至於我自己,我一點也不想得到一個死人的物品,尤其是他進入墳墓時相信,那些小玩意兒能保證他得到救贖。當然,還有一個論調,是那些懷疑論者提出的。他們說,埃及人是好炫耀的廣告人,沒有什麼比讓他們感到自己被觀看、被欣賞更令人愉悅的事情了。然而,你還是可能搶劫了一個不這麼看事情的可憐人。

春末之時,這些淘寶人成群結隊地從沙漠回來,在漂亮的旅館回廊裏交流著雜七雜八的信息。例如,A毫不謙虛地說,他們發現了一個無價之寶,天知道有多古老!沒那麼運氣的B,則暗示說,如果A知道雇傭的當地挖掘者一直在他們鼻子底下偷盜和處理贓物,他們就不會這麼快活。

“胡說,”A說,“我們的挖掘人絕對可信。此外,我們在監視他們。”

“真的?”回答道,“那麼,下次你到柏林,別忘了去博物館看看德國人得到的東西。它們肯定來自你的挖掘場地。這是有證可查的。”於是,A就產生了懷疑——來年再開始。

我從沒見過一個收藏家或博物館長有什麼道德的顧慮。但有來自四個國家的、曾被深深震撼的人們告訴我,德國人是最臭名昭著的文物掠奪者。

文物勘查和挖掘工作所包含的羅曼蒂克可與印度鐵路的土石方工程一比。同樣要有合乎規格的運土車軌道和驢子,同樣是在租借來的深坑裏成群結隊的人和深藍色的挎著裝土小籃子的婦女兒童隊伍。不同的是,鎬頭不能使勁插進去,土也不能亂扔,當沿著一些巨大牆基工作時,手法要小心謹慎。一個白人——或者說早餐時是白的——在不斷升起的塵霧裏巡邏。可能幾星期過去了,也沒發現一個珠子,但隨時可能有東西出現,這個白人的責任就是一旦有人喊發現了什麼,他立即作出反應。

我們有幸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古跡發掘的總部待了一會兒,這是一個山穀,布滿了兔窩一樣的墳墓。他們的馬廄、儲藏室和仆人住處是古老的墳墓;他們談話談的是墳墓,他們的夢想(掘墓者的夢想都是一樣的)就是發現一座未經開發的原始墳墓,墓穴裏,未受損傷的屍體上蓋滿珠寶。四英裏之外,是翼樓寬展的蔓延的旅店。這裏舉目四望,隻有幾千年前死者留下的廢物,其墳頭上不見一絲綠意。村民們,這些兩百代的盜墓專家,在一堆堆垃圾中間蜷縮著,時不時對遊客叫喊幾聲。赤腳踩出的小路從這半個墳墓通向另半個土堆,與蝸牛爬過的痕跡沒啥區別,然而,它們卻可以追溯到——

和時間玩耍是危險的。早晨,前台服務員還忙著幫我們查找航班以便我們節省三天時間。晚上,我們和一些家夥坐在一起,對他們來說,時間停止在埃及托勒密王朝。首先,我疑惑,一個法老曾利用麥基洗德之前或之後的另一個法老的柱基和圓柱以榮耀自己,這樣的事怎麼會讓他們或任何一個人如此關心。這些法老的整個背景對於發掘者來說遙遠得不可思議。但第二天,我們被帶到一座刷了漆的貴族墳墓——一個農業大臣的墳墓——他死於四五千年前。墳墓的主人無聲地對我說了許多話:“看哪,我多麼像你的朋友,已故的海軍上將塞繆爾·佩皮斯先生。我曾對生活充滿巨大的興趣,我也充分享受了生活,既享受了其人性的一麵,也享受了其精神的一麵。我不認為你能從美國發現一個比我管理得好的政府部門,或一個比我管理得好的家庭,或更好的年輕人——我的女兒們!最大的長得像她母親,最小的,也是我偏愛的,應該也偏向我。現在,我將非常高興地為你展示我都做了些什麼,然後再去其它地方給別人介紹。”他為我展示了具體而詳細的、有聲有色的畫麵:他的牲口,他的莊稼,他在管轄區內的巡視,他的會計彙報年度收益,還有他自己,活著時最忙碌的人。

但離開了寬闊華麗的前室,來到窄一點的曾安放他的身體的、拱頂繪有圖畫的墓室時,我有點迷失了,不太理解他了。我不明白,這樣一個富有生活經驗的人,怎麼會敬畏那些人身獸頭的鬼怪雕像,怎麼會滿足於一隊一隊重複的人像?他給我解釋了一下,大致意思如下:

“我們靠河流生存——一長條既不寬闊也不厚實的土地。我們後麵是沙漠,對於它,任何人都無能為力;除了死人,沒有人去那裏。(你絕不會用寶貴的耕地埋葬死人。)事實上,我們隻在二維空間活動——河上遊或河下遊。把沙漠拿走的話(就像一個健康人很少想到死亡,我們很少想到沙漠),我們就沒有了背景。我們全部的世界就是一條直直的棕色和綠色地帶,一年中總有幾個月,漫漫大水輝映著天空,把一切掃蕩個幹幹淨淨,你隻需看看阿波羅神巨像,就會意識到在這樣一個國家,人需要付出多麼巨大和昂貴的努力往上攀登。同樣要記住,我們的莊稼收成是可靠的,我們的生活非常非常輕鬆。尤其是,我們沒有鄰居,那就是說,我們隻有消耗自己,卻沒有外來的影響進來。對於一個有想象力的祭司來說,除了製訂一些禮儀和創造一些人身馬麵或獅身人麵的神祇外,還能幹什麼?無限的空閑時間,有限的二度空間,被那條讓人昏昏欲睡的河流所分割,被看得見的不可改變的死亡所限製——事實上——”

“即使如此,”我打斷道,“我不理解你的神們——你們對獸類的直接崇拜。”

“你更偏愛非直接的崇拜?對大寫的H,即人道的崇拜?天哪,我滿足於自己的神靈。”

“你認為你的神如何影響你的信仰和行為?”

“你知道斯芬克斯之謎的答案吧?”

“不知道,”我喃喃說,“是什麼?”

“明智的人的信仰是一樣的,但明智的人從不把它說出來。”他回答。我必須滿足於這樣的回答,因為墓室通道的盡頭是一塊堅固的大石頭。

山穀裏還有其它一些墳墓,墓主大多是蠢貨,隻有一個法老,出於高尚的動機,打破了傳統的信條和本能,因此差一點毀掉了這個傳統。他發現了一個藝術家,他不畫平麵的人,而是畫出立體的人或三維的臉部,四肢也跟他們的體積和姿態比例相稱。他生動的圖畫從大片的老一套的低浮雕中跳出來,讓人眼睛一亮,我為他鼓掌喝彩,做了一個受到正常教養的藝術家應該做的。

“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法老阿肯那頓在我耳邊歎息,“我把生活的習俗當成了真實。”

“啊,那些讓靈魂致殘的習俗!”我叫道。

“你誤解了我,”他更生硬地回答,“我如此確信它們的真實性,以至於我認為其謊言也是真實的,然而,它們是被創造出來掩飾嚴酷的生活現實的。”

“啊,那些嚴酷的生活現實!”我的聲音更高了;因為讓一個法老聽你說話的機會是不多的。“我們必須睜開雙眼,用開放的心胸去麵對它們。你做到了嗎?”

“我無法避免它們,”他回答,“我打破了一切傳統規範。”

“啊,多麼高貴!結果如何?”

“想想,撕開一個馬蜂窩會產生什麼後果?生活的現實是,人類比天使低級一點,傳統以此為基石,認為人類有一天會成為天使。但是,假如你從此開始:人是天使,他肯定將成為比任何時候都強大的野獸。”

“那全都是過時的論調,”我堅定地說,“你應該心胸更加開闊,推動更重要的社會進步,等等,從而影響根深蒂固的傳統,你知道。”

“我是那樣做的,”阿肯那頓法老陰鬱地說,“它把我毀了!”然後,他在這片廢墟裏沉默了。

有一個山穀布滿了各式各樣紅色和褐色的石頭,其名曰帝王穀。在這裏,一個小發電機哼哧哼哧地終日不停,為幾百英尺地下照著法老們臉部的燈光輸送電力。旅遊季節,整個山穀裏,散置著遊覽車、驢子和運沙馬車,時不時地,可以看到一些掉隊的精疲力竭的夫妻,躲在陰影裏,扇著風,額頭上汗珠閃閃發亮。山穀兩側,整齊地排列著過去帝王的墳墓,並按順序編了號,從挖掘平麵那裏建造了通向墳墓的水泥台階,墓地周圍有鐵柵欄,晚上關閉,門口有看門人,遊客無票不得入內。甫一進入,就聽到從極深極深處傳來導遊那轟鳴的聲音,報出那些著名的或極有權勢的死者的名字和頭銜。石階向下通到悶熱、靜寂的黑暗,通道蜿蜒曲折,經過一些深坑,據說,這些深坑是為了讓盜墓者誤認為這是真正的墳墓而設置的。在這些通道裏上上下下、嘰嘰喳喳談笑著的是歐洲各國的遊客和大批美國人。他們的腳步聲突然在一個大廳的地麵上變得喑啞了,因為地麵上落滿了遠古的塵埃,從沒有被風撩動過。他們盯著裝飾了花紋的天花板觀看,彎著腰凝視圖案精美的牆壁,或伸長脖子細瞧一個憂鬱而華麗的滑稽人像,深吸一口氣,沿著石階又爬回猛烈的陽光中,然後,再下到旅遊計劃中的另一個坑穴。他們說一些他們認為適當的話,而且是大聲說出來——有些話很有趣。你可以從他們身體的快速移動大致猜測出他們的感受。一種被火烤炙時逐漸喪失了耐性和礦井裏人們急於脫身的態度。畢竟,一個人要不是出於生意或死後埋葬的原因而進入地下是不自然的。他清醒地意識到頭頂上大地母親的重量,加上她體內孕含的一套有鳥喙的、長角的、張著翅膀的、帶著冠冕的、等級分明的神怪總在他眼前晃動,他當然希望越快走開越好。即使看到一位真正偉大的國王躺在明亮燈光下精美的石棺裏,也不會讓他停留很久。

有些人宣稱,聖彼得大教堂的地窖,其穹棱拱頂承受著十九個世紀歲月的重量,保存著早期教皇和國王的墳墓,比起埃及的帝王穀更令人印象深刻,因為它向人們說明了一種信仰是如何生成和發展的。帝王穀說明不了任何東西,除了讓人想起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中一句可怕的台詞:

大地張開她幹裂的嘴唇,

說出有史以來最後的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