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上)(2 / 2)

孟驚羽來回婆娑著印章上那個不怎麼成樣子的“羽”字:“……就刻成了這個樣子,倒是難為他還別出心裁的在後麵還加了個圓,說是太陽就是圓的,有個羽有個陽,這叫寓意深刻……簡直強詞奪理得叫我挑不出毛病。雕這包子的石頭,還是我小時候有一年過生辰他忘了,路上臨時在池塘邊撿了一塊來打發我的,虧得我還當做什麼稀罕的寶石珍藏了好一陣子,後來雖然知道了不稀罕,卻也不舍得扔了。長大了些雕成了包子再送給他,現在又回到了我手裏……”

孟驚羽搓了搓那包子:“……卻也的確算是寓意深刻了。”

林世卿見孟驚羽止了話音,沒有接話。

孟驚羽回手想將那包子放到衣襟裏,手剛搭到衣領卻倏然反應過來中衣給了林世卿,腰帶也沒在身上,搭在衣領上的手立時頓了頓,旋即放下了手將印章塞到了袖中。

林世卿見狀不覺捏了捏他身上披蓋著的孟驚羽的中衣邊角,似乎強忍了一下,卻仍是沒忍住,問道:“你那時候為什麼會跳下來?”

孟驚羽愣了一下。

林世卿既已問出口,也便將心一橫,補充道:“我見著你時你身上沒有綁著繩子,應該也不大可能未卜先知的知道我吊在那裏——你原本能走,為什麼要跳下來?”

這一晚上孟驚羽一直爬上爬下跑來跑去的,哪裏有時間想這些?可現在要想,卻好像怎麼也理不出來一個頭緒了,隻是一見林世卿一直盯著他,一定要一個答案似的,隻得勉強斟酌了一下詞句,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聽到他們提起墨陽的事情,一時無法接受,也許是看你被推了下去,一時沒能想開……但要我具體說出來為什麼,眼下我卻也是說不出來的。”

孟驚羽的回答跟林世卿想象的差不多,林世卿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隻輕輕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可是我也不是想死,”半晌後,孟驚羽忽然啞著嗓子開口說道,“父皇母後已然不在我身邊了,還有墨陽……如果連你也不在了的話,我身邊還有誰?——我想,我大概是那時候沒有想明白,我為什麼還要再活下去。”

一個人與這人世間的牽絆說起來也許千絲萬縷,看似關係穩定牢不可破,實際上順著這些千絲萬縷走下去,卻常常能發現它們總要合歸到一處或幾處。線斷了不要緊,總還有其他的千千萬萬根,可若連來由都沒了,人的一腔念想和心血無處安放,那又該如何和這樣的人世和平共處?

也許照柱崖頂縱身一躍的確是一時衝動,但至少,孟驚羽在那個時候是的確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的——如果未來隻為了責任二字過活,那麼他的後半生未免太過沉重悲哀了些。

林世卿沒有料到孟驚羽會說出這樣的一段話,腦袋裏混混沌沌的,怔住了,隨後便聽孟驚羽又道:“其實若是讓我再多想一想,大概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勇氣跳下來……”

“……別想那麼多了,你還在發燒——不管你曾經做過什麼,未來會發生什麼,還是你還想再問我點什麼,都留作明天再想吧,”孟驚羽將林世卿扶著躺下來,將衣服給他蓋好,輕輕拍了兩下,柔聲哄道,“睡吧,有我。”

不知道是近來身邊發生的事情有些多,還是人一生病心裏也會跟著格外脆弱,林世卿聽了這話不由心裏狠狠一顫——原來他在這條遍是腥風血雨的路上磕磕絆絆地走了這麼久這麼遠,也許一直需要的,等待的,汲汲渴求的,不過就是疲憊時這麼一句“睡吧,有我”。

不是多麼纏綿的口吻,不是多麼悱惻的姿態,孟驚羽笑著,清清淡淡的,帶著泥土裏潮濕的青草味,火堆上溫暖的煙火氣,不具有任何攻擊的成分。

眾目睽睽之下屠刀懸頸卻猶自談笑風生的那個陛下,和相繼經曆了離去和死亡仍能微笑以對的這個男人,這一刻仿佛奇異的融合在了一起,好像是一樣的,又好像是不一樣的,不聲不響的在他心裏開疆拓土出了一片讓他忽視不了的領地。

林世卿合上眼睛,默默念著——

睡吧,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