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動手術的前一天,醫生說爸爸血象偏低,隻能先輸點血,可是醫院還有一個急需用血者,沒有多餘的血,爸爸隻能推後手術。媽媽一聽就急了,她實在不想看爸爸躺在床上那麼難受,於是跑過去問醫生:“能不能再想想其他辦法?”醫生說:“你們家裏人誰是A型血,也可以捐獻。”於是老叔急忙跑過去說:“我是A型,我獻。”
當那溫熱的液體送進病房,爸爸知道是老叔為他獻的血時,當場大發雷霆,他說:“我不願再欠你的了,我不稀罕你的血。”老叔一句話都不說,靜靜地坐在角落裏,突然間難以按捺地哭了起來,就那樣抱著頭,放肆得像個孩子似的哭著。滿屋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乎,就那麼一直哭,仿佛有多少的委屈都要靠這眼淚才能夠流盡。等到他哭累了,才慢慢抬起頭對爸爸說:“這麼多年,你為什麼還是放不下那件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可是哥,你也不要怪我了!我給你買了漁具,你一定要好起來……”說著又是一陣泣不成聲。我漸漸從他的話裏明白,他是把我爸爸的病當成癌症了。爸爸眼睛一直都不看他,始終盯著天花板,在那一瞬間,他還想用他一貫的冷漠和疏離包裹自己,而眼淚還是那麼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那夜,爸爸給我講了許多他童年時的故事。那個時候,他們是那樣相親相愛。他和老叔提著籃子給爺爺打酒,他伸出黑黑的小手說:“弟弟,我有一毛錢,哥請你吃糯米團。”然後兩個人美滋滋地吃著糯米團回家,到家後才發現籃子裏找的錢丟了。兩人動也不敢動,站在院子裏聽爺爺大發雷霆,沒有勇氣承認是自己弄丟了錢,最後還是老叔走過去說:“我把錢買糯米團了。”那天爺爺沒有動手打人,但爸爸吃飯的時候。卻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在毒日頭下罰站的老叔。他說:“我總是欠著他,從他在太陽下罰站開始。”
後來我站在醫院的走廊裏,費盡口舌才給老叔講清楚,爸爸的病和癌症還是有區別的。直到最後,他才露出那麼欣慰的笑。高興的時候,他又要給我爸爸去買橘子,那是我爸最愛吃的水果。他說:“你爸最愛吃的就是糯米團、瓜子和橘子,現在糯米團已經絕跡了。”說起瓜子,他無意中說起了那件爸爸永不原諒他的事,就是那一年他偷了廠裏的瓜子,他隻是想裝一口袋帶回來給爸爸吃。他這樣說的時候,我能感到他因為那件事所經受的世態炎涼。他沒和爸爸解釋過這件事,爸爸的愧疚已經把他們隔得太遠。
現在我才明白,若幹年前老叔跌傷了眼睛,可他的心靈還是明亮的。被蒙住心靈的是爸爸,他的愧疚讓他看不到真情——有的真情,隻有用愛的眼睛才能夠看到。
我對爸爸說,也許沒有可以稱量親情的天平。就像買橘子,你要五斤,他總不能給你放到正好,多一個秤高,少一個秤低。真情放在天平上,也總是一邊高一邊低,一味斤斤計較,計算著誰付出的多,誰得到的少,隻會讓你看不到親情的重量。爸爸點點頭,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天爸爸出院,老叔也去接他,當走出門口的時候,他對老叔說:“二寶,去我家吃飯,帶上孩子他媽。”這麼多年,我爸爸第一次叫了老叔的小名,我也第一次看到老叔那麼快樂地笑,原來他等待的,不過是這樣溫情的一句話,就像小的時候,爸爸伸出黑糊糊的手說:“弟弟,我有一毛錢,哥請你吃糯米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