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直說到葉天心底裏來了。
他的確看透了軍隊內部的腐敗、墮落風氣以及軍隊已經淪落為政府的屠刀等一係列問題,才拋下一切榮譽光環,急流勇退的。否則,此刻他早就是海軍陸戰隊年輕一代的榜樣與領袖人物。
“我們是同樣的人。”方純冷靜地說。
“你的目標是錢,我的目標是救人,大家所做的一切,有著本質的區別。”葉天並沒有因對方的示好而迷失。解除小彩身上的血咒,才是他接下來的重任。
“你想救那小姑娘對不對?好,我陪你一起。”她笑了。
“代價呢?你要什麼?”葉天也淡淡地、悶悶地笑了。他很清楚,在賞金獵人的計劃表裏,從不包括免費的午餐。
“你都說過了,我的目標是錢。不過這一次,我願意提供一切行動資料,然後勝利的果實兩人平分。你應該知道,從大理去蠱苗部落絕非坦途,隨時都可能翻車,你總不想那小姑娘跟你一起葬身西南的大山大河之中吧?多我這樣的一個幫手,你成功的機會能更大一些。”方純不再開玩笑,語氣嚴肅認真之極。
葉天點點頭,事到如今,兩個人公平地攤牌交流,才有合作的可能。
“握個手吧?”方純伸出右手。
葉天伸手跟她相握,感到方純的指尖冰涼,像握住了一方純淨無瑕的夜色一般冷靜的白玉。
“就讓我們坦蕩蕩地合作一次,要錢的得錢,要名的得名,每個人都得其所哉,好不好?”方純似乎看透了葉天心底的某些不情願,進一步探問。
“方小姐,我從不求名,隻求無愧於心。至於名氣和利益,如果一直待在海豹突擊隊的話,美國人能給予我更多,就完全不必脫離軍籍,回港島去了。我答應段承德救小彩,隻是為了江湖道義,做一個正義之士應該做的事。”葉天縮回手,凜然回答。
錢和名,都不是他所追求的,到大理來,也隻是想找到真相。
方純籲出一口氣,望著東方天際絲絲縷縷的魚肚白色晨嵐出神。
他們身後的佛堂中徹底靜下來,再也聽不見夏瑪諾布仁波切與服部九兵操的對話聲。
良久,方純用可樂罐在石桌上輕敲,發出一陣叮叮聲。
“這是什麼?”她問。
葉天的眉抖了抖,等她繼續下去。
“石頭,堅硬的石頭,亦是地球上最常見的一種東西。中國諺語常說,雞蛋碰石頭——不自量力,對不對?如果有一天,雞蛋也變成石頭,那句諺語是不是就該改一改了?葉天,你相信不相信,雞蛋也能變成石頭?甚至人也能變成石人,從內到外,完全石化?”方純若有所思地苦笑著,語調猶疑地說下去。
葉天無法接話,靜靜地望著方純的臉。
她的額角、腮後、鼻側都生長著淡淡的一層細細茸毛,那是唯有在處子臉上才能發現的。當她沉思時,鼻翼微微擴張,呼吸稍顯急促,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也定定地望向前方,仿佛美院裏最專業的臉部模特一般。
葉天有種感覺,此刻的方純猶如一支搭在弦上的長箭,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瞬間就能飛身殺敵,出手無情。
當年,他在街角眺望白曉蝶時,是絕沒有這種緊迫感的。
白曉蝶,就像雨後花叢上翩翩飛舞的蝶,悠閑從容,恬淡無求,讓人見了,就想傾盡一生之力,好好地把她捧在掌心裏,小心翼翼地嗬護珍視。一旦擁有,別無所求,最好能頃刻間化身為蝶,跟她一起飛離紅塵俗世,一直飛到天涯盡頭。
“你聽不懂我的話吧?有時候,連我自己也不懂這些荒謬而詭異的說法,到底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人才會石化?血肉之軀化為石塊?我趕到無為寺來見你,其實就是為了跟你討論這個問題的,因為以我個人的智商,實在難以理解北狼司馬說過的話——”
方純取出一支銀色的錄音筆,按下開關,放在石桌上。
她跟葉天分開的時候,明確說是要趕上去跟蹤司馬,剛剛葉天一直都沒顧得上問。
葉天張口欲言,方純卻急促地一下子按住他的手背,低聲說:“什麼都別問,什麼都別說,你先聽這段錄音,告訴我第一感覺。葉天,這件事透著十二萬分的古怪,我被它嚇到了。”
說到這裏,方純努力地挺直背部,自負而又慚愧地搖頭微笑:“我,方純,本來自忖是不信天地鬼神、不尊神佛仙道的離經叛道者,不信邪,不怕事,可這一次,實在是……”
不知道為什麼,葉天的心突然軟了,翻過手掌,握著方純的左手。
兩個人的身子有一瞬間的僵直,最終,方純的兩頰上忽然飛起兩片紅霞。
“不要怕。”葉天的心,仿佛被嬌豔絢麗的紅霞擊中,在顫栗中化為千萬碎片。
兩人同時放開可樂罐,另外的那隻手也握在了一起。
“幸好有你,在我感到困惑而無助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想到你。這種久違了的感覺,就像一個漂泊江湖的遊子,渴望遠方有一個溫情脈脈的人,一盞溫暖深沉的燈在等我。葉天,你的眼睛裏,就帶著那種捕獲我的魔咒。”方純絮絮地低語著。
錄音已經開始播放,但兩人都不去管它,四目相投,忘了身外即是紅塵戰場,兩顆火熱滾燙的心已在別處。
“不要怕,不要怕。”葉天無法說更多,隻是重複著這三個字,溫柔地輕拍方純的手背。他的心裏,反複重疊著白曉蝶、小彩、方純的影子,仿佛要將這三個不同年代、不同身份的人努力地拚合在一處。
“我已經累了。”方純的身體向前傾斜,慢慢的,她的額頭枕上了葉天的手背,頭發也紛紛披墜,將四隻握在一起的手覆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