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李默再次去黃府。這次見麵,是在黃啟的書房。下人領他進去時,黃啟正站在岸頭寫字。安靜平和,一如從前。誰能想象這期間竟發生了那麼多的事。真是事事難料。
下人已退身。但黃啟隻顧著埋頭寫字,並未向客人打招呼。李默也不急著開腔,站在進門處,朝左旁深處的他靜靜地看著。
書房是黃啟的書房。這是他的地盤,一切暫聽他的。敵不動,我亦不動。靜觀其變,看他耍什麼花招。
過了一會,見他運筆一頓,想是寫完了。
黃啟握著筆,看著字,向他幽幽地道:“李默,你過來看看。看看我這兩幅字,有什麼不同?”
像是尋問親密的好友,無所顧忌,憑心而談。
刺探伊始,混沌初開,局麵待定。姑且順其自然。
李默走近一看,寫的是阮籍的《詠懷詩》。他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吟罷,他看了黃啟一眼。黃啟回看他一眼,擱下筆,笑問:“怎麼樣?”
詩意分明,表達的是詩人內心的悲涼、落寞、憂慮和不安。
“不怎麼樣。”李默實話實說。以為黃啟耍他玩,拉他過來,不會是為了賞玩詩詞歌賦吧。他道:“這詩不適合你。”
“是嗎?”黃啟皺眉,再看詩作,“你不是我,怎知道適不適合?不過,我是請你看字啊。看看這兩幅字,有沒有什麼不同。”
原來黃啟的右手邊還有一幅,用同一個行書字體,寫著一模一樣的詩句。他便拿過來,仔細看。
“可看出什麼不同來?”黃啟問,有些緊張,像是努力很久的學生在等教學先生的評語。
李默細致斟酌,指著他最先看到的那一幅,道:“這幅好。行書更加飄逸流暢。頗有東晉時期書聖之風範。”
黃啟笑了。他淡淡地沉吟:“是啊,我的書法更加絕妙了。”
不等黃啟過多沉浸於己的才華裏,李默問道:“你叫我過來不是隻為了看你寫的字吧?”
還是不耐煩了。黃啟不覺苦笑。他不緊不慢,一麵收字,一麵道:“我知道你和顏櫸是好朋友。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們。你和顏櫸都是二十三歲,而我,不過就比你們小兩歲。我們年齡都相仿。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成為朋友?”末了,他問李默,帶著淡淡憂傷的期許。
李默已經轉到案台下,與黃啟橫亙著一張案台,劃分主客兩界。
李默心中認定他是嫌犯,雖不明朗,但相差不遠。他不和嫌犯交朋友,免得失職。他道:“不敢高攀。”
黃啟自嘲的冷冷一笑。他會意錯誤,以為李默說的“高攀”是他的名聲。
黃啟道:“我沒有什麼可以談得來的朋友。從小到大,我的活動範圍很窄。除了書房,便是朝堂。我一心求好。小時候求讀書要比別人好。長大了做官,也求官比別人當的好。我一向謹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錯。但……。如果可以,我不要再這樣拘謹地活下去。”
黃啟不曾如此審視過自己。假如他不犯罪,他不會有這等思想。或許,有一天他會覺悟。但,誰知道呢?
李默不相信他。他是來探案的,不是來聽他訴衷腸的。
說來說去,他全不在狀態。東拉西扯,李默不知他何意。既然不明,無妨,耐著性子,等候契機。
黃啟心下寂寂,道:“如果從頭再來,你願不願意和我做朋友?”
李默聽言,認真的想了想。他道:“或許吧。”
“或許?”黃啟重複著。“就是不願意嘍?”
李默坦言:“不是不願意。——是不可從頭再來。”
案台已收拾停當。黃啟又擺出紙張,仍是站著,提筆預備寫字。
黃啟微微一笑:“不可從頭再來?——李默,人不可太過執著,你知道嗎?”
“不執著,怎能抓住真凶?”
終於,談話進入佳境。是他想要的談話內容。
李默不肯放過他。李默也認為他罪該萬死。
黃啟執筆蘸墨寫字,一麵道:“執著於事,便被這事圈囿。執著於人,便被這人所鉗製。你有沒有想過,有時候你所執著的東西其實根本就無意義。就像這字。我好好寫,它就好。我若稍有鬆懈,它便歪裏歪斜。一切都取決於我。”
“沒錯,一切都取決於你。”李默道,“告訴我,你認識羅玉素嗎?”
“認識。”
李默很感意外,沒想到他這麼輕輕巧巧就承認了。
“她,是不是你……”
“沒錯,是我殺的。”
李默更感意外。曾經竭力躲藏,遮掩,怎地一轉身,又全部承認。是害怕了,還是心理過不去?還是……
“你後悔了?”
因為要償命,當然會後悔。
“不,我不後悔。”黃啟停筆,看著他,說明心意。
“跟我去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