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座有人玩起大提琴,優美的樂音令人震撼,所有的嘩笑,戲鬧,笑談都終止了,大提琴手的指尖滑過琴弦,高山流水似滑落了一組又一組的音符,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大提琴手那張臉就映在教堂的彩繪玻璃上,那是一張聖徒的臉,手指尖滑落的音符隨著鍍金聖盅裏散發的乳香一般溢出……
不再是瑞典烏普沙城賈爾人那樣一個牧神的午後,而是法國十九世紀最瑰麗最輝煌的詩篇之一:馬拉梅的《牧神的午後》。
馬拉梅羅馬街五號寓所的文藝沙龍維持了十八年之久,在這裏孕育了象征主義的新思潮,也產生了享譽世界文壇兩顆閃亮的星———紀德與梵樂希,當年他們都在這座沙龍裏聆聽他們所敬仰大師的文學宏論。
馬拉梅在寫《牧神的午後》,他的文字已化成牧神的蘆笛,所有文字都是音律,所有音律都鍛成精致的文字,那玲瓏悅耳牧神的蘆笛,吹出似幻似真的人間仙樂,也構成德彪西印象派樂章與俄國芭蕾舞星尼金斯基編舞的靈感。
詩人掌握文字的魅力就像扔出一組謎團似的骰子,那神秘不可解釋的奇異組合,卻含有音樂的和諧與象征的玄妙。
漸漸的,冬日山村那個牧神的午後就在大提琴手莊嚴的樂聲中和馬拉梅詩章的浪漫中形成妙不可言的協調。
牧人鄉螺的古調
我的窗口正對著群山縱峙,夜晚的白朗山像位白衣女郎,她佇立在黑夜中,她的發與黑夜混成一個色調,當群山隱入夜色中,隻有她一襲白衣與那張精致臉的輪廓,像星辰那樣閃光。
當朝陽初升,白朗山閃爍著千萬道雪白雪白的寒光。
窗外一隻灰鷹,一對灰色的眼反映著冬天的陽光,灰蒙蒙的寒光,不過那展開強而有力的翅膀完全有接受在廣漠而孤寂高峰間飛行,在荒蕪山野間獨立覓生的勇氣。它飛走了,展開正是旋風之姿。
拉謬葉夫人陪我在山村客棧用早餐,我們交換了許多文學藝術的意見,看到文學藝術在這人文鼎盛的時代式微了,那沉痛的感覺就像看到希臘建築精品,那輝煌殿堂的傾圮,大理石與青銅雕像都成了一堆廢墟,像莫紮特或愛倫·坡將生命光華化成樂章或詩篇,然後是一堆荒塚淹埋了光榮……
可是法國十九世紀的葉荷狄亞(José Mariade Heredia)對美有另一種詮釋,他從更廣遼的角度去探究美,不隻是從人體的和諧和大自然變換,也從古代壯麗的史跡或藝術品中去挖掘美,他認為當牧人牽牛飲水響螺就唱出古調,大地會眷戀古代的文明,它塑造每一個春天。我想葉荷狄亞筆下的每一個春天都是古文明的延續……
葉荷狄亞還引用一語雙關的比喻,他說斷裂的柱頭會長出一種叫acantha的植物,這字是建築學上柱頭花紋的代稱。
所以我也禁不住懷著浪漫的思潮,今日我們苦苦經營的文學,也一定會留下斷簡殘篇,經過多少年代之後,就像響螺唱出的古調,像春天的acantha一般生長……
馬拉梅說:“縱然我們以半浮雕美的意念,也裝潢不出愛倫·坡墓石的絢爛。”象征大師引用象征的語調,借用半浮雕的華美,來影射愛倫·坡詩章的瑰麗。
斷裂的柱頭會在春天長出acantha,那不是奇跡,是一種期待。
牧神的幻夢 飛翔的天鵝
冬天的山林光禿禿的,所有春天留下鮮豔的色澤都被洗盡,淙淙山泉涓滴流盡,成了絕響,一位山野雕塑家就住在山林的盡端。
“目前像這類鄉土藝術家已經很少,他已七十五歲了,他的兒子孫輩全到巴黎去闖天下,隻有一位女兒在山村街上經營藝品店,兼賣他的雕塑品……”在造訪這位鄉土雕塑家途中,拉謬葉夫人對我說。
他的外形枯瘦,像漫長的世紀一般蒼老,一雙手在冬天不斷操作中凍得紅腫,屋裏擱滿他的雕塑品,一座未完成的巨型雕塑吸引了我,那是羊首人身口含鮮花,手握蘆笛的牧神。
“嗬,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牧神!”我發出驚讚,不管是出自對古代雕塑品的模仿,或溯源於神話故事,純粹是這位鄉土雕塑家雕刻刀下的創作,那牧神的神情生動極了……
“藝術創作也是一種激情,懷著像牧神那樣的激情。”這位取了牧神為藝名叫潘的老人說。
在西西裏海濱自酣夢醒來的牧神,在睡眼矇矓中看到水中女仙,趨前擁抱,握住竟是能吹出絕妙好音的蘆笛。牧神呆坐在沙灘上,悵然若失,那潛入水中逃逸的倩影都化成飛翔的天鵝,金色樹林轉眼變成枯林,隻有讓蘆笛細說心中燃燒的激情……
牧神奇醜的外貌和吹蘆笛的天才竟成了美學上的對比,文學上的反諷。
飛翔的天鵝是牧神的幻夢,也是藝術家一生追尋的絕美———美的最高點。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說過,凡成大事業、大學問都要經過三種境界,王國維用極婉約,極癡情的妙喻來寫這三種境界,他是詞學家,引征也全是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第一種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第二種境界;“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第三種境界。在藝術文學創作的過程必然也要經過這三種境界,一把塑鑄生命激情的雕刻刀筆,一種幻滅過後的美,就像牧神看到飛翔的天鵝過後的悵然,就握起才華的蘆笛,緩緩吟出悅耳的音符。
午後,潘老熱情堅持我們留下來和他共用午餐,一條法國長麵包,一壺黑咖啡,一塊乳酪,麵對光禿禿的枯林,和他未完成的作品《牧神》,那真是一餐純藝術的午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