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駱駝奶(3 / 3)

寬大的廠房出現在眼前。

號稱新疆第一座機械化采、選、冶聯合產金基地的金礦到達了。

當這一堆標新立異,雜亂無章的現代建築物,出現在空曠遼闊的荒灘上時,這堆東西,像個被放大的黑點,格外突兀。這種工廠的格局,和珠三角地區的工廠格局完全不同。在那裏:一家獨立工廠的圍牆後麵,也許就是另一家;或者不同樓宇組成一個龐大的工業園,每棟樓上的每一層,分屬不同的工廠;或者某處集中了一片五六層的獨棟小樓,每幢樓都是一隻麻雀,從車間、樣品間、設計室到廚房、宿舍,形成一個獨立而完整的小世界。這些工廠之間有著極為密切的聯係。走過東莞市厚街鎮的一條街,可以從皮鞋的皮麵開始采購,到鞋帶、鞋底,一係列全套製鞋零件,可采購齊全。

而新疆的工廠卻喪失了這種周邊氣氛的烘托,獨獨挺立於荒野深處,像一處被遺棄的古跡。即便是新的建築物,但因四周的荒涼,也染上了層抹不去的古舊氣。周圍配套設施的匱乏,是製約新疆工業的瓶頸之一;另一個,是長途運輸。能將工廠開在這樣的地方,必要將成本核算得格外精準才行。

他在一間狹長的辦公室接待了我。

那是間沒有任何特色的房子,而他坐在其中卻很相稱:他個子高而單薄,細長的雙腿猶如一隻蚱蜢,一雙瘦削文雅的手,透過眼鏡片望著我時,眼神裏流露出一絲讀書人的憂鬱。他笑起來很親切,像很久都沒有找到適宜的談話對象,他顯得異常熱情。

他說,托裏得天獨厚,擁有自然饋贈的無盡寶藏。這裏的地下礦藏資源珍稀豐富,格外有名。阿爾泰山是世界上著名的金礦產區,托裏黃金在古代作為阿爾泰黃金的重要組成部分,曾輝耀於東西方世界,產生過輝煌的黃金文化。直到現在,托裏仍然是新疆黃金儲量及產量第一大縣。

在他的帶領下,我走向那些廠房。它們毫無例外地敞著門,進入後,內部空間碩大,頂棚一律是用鋼鐵架撐起的三角狀,玻璃窗敞亮,陽光灌進來,灑落在轟鳴的機器上,穿紅工裝的工人三三兩兩,埋頭幹活,並不看我們。

顯然,和珠三角拉線上一刻不停忙碌的普工不同,這些工人的活計並不緊張,而隻是瑣碎。我們從寬大的廠房走過時,速度很快。我們從一座廠房的前麵進去,又從後門出來,再進入另一座;事實上,我們不過是從那將金子冶煉出來的一道道程序中走過,而無法和那些將金子冶煉出來的工人交流。

負責人以透露秘密的模樣告訴我:目前,金礦使用的是兩段焙燒技術,這是由世界冶金業優化出的最先進的提取原金的工藝,針對含硫高的金礦,還可同時回收銅礦等。目前,金礦已實現采選與冶煉分離管理,嚴格細化了冶選程序,其技術可與世界同行業比肩……

“和世界同行業?”

他努力地點點頭。

麵對我,他像對一個來洽談業務的人,聲調平緩,沒什麼手勢,隻有從眼裏偶爾閃現的亮光中,才能看出他的狡黠。顯然,對這些廠房裏的景象,他早已熟視無睹。他走得那麼快,並不覺得需要停留。我也隻能快速移動雙腳,從懸空的梯架攀上來,再顫巍巍走下去,身旁是那些形狀古怪,正在運動的車床。

他指著廠房背後一堆顏色薑黃的土說,這裏有金子。

又指著一灘含混不清,黏稠如水泥的東西說,這裏也有金子。

另一棟廠房神秘地豎立:全部窗戶緊閉,看不到門在哪裏,外牆灰黑,模樣和先前完全不同。他說,工人在那裏做最後工序。

最後?……最後形成金子!

這些車間像一個個巨大的怪異鳥巢,而且,它永遠在成長過程中,沒有終結,置身其間的工人的身軀,放佛縮小了很多倍。這一切都讓我感到不耐煩。我想聽他多談一點工人的情況,但他隻是不斷地向我介紹金子、金子、金子。他斷定我來到此地,便必將拜倒在黃金的石榴裙下——這個妖冶的婦人,隻要她眼皮一抬,我便通身過電!

我跟隨著他的腳步,越走越覺得頭暈腦脹,像在悶熱的烤箱中,簡直是活受罪。而我的煩躁情緒全被他過濾掉,像根本不存在。他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充滿驕傲。他力量的來源就在於金子;正是這個金屬,才讓他獲得了現在的地位,以及不菲的薪水。

在這個巨大的工廠,我被迫從一個車間進入另一個,鬼趕似的,我所看到的,並非連貫的生產線,而是一些虛幻不實的剖麵圖,它們驟然冒了出來,形成屬於自己的小體係,獨立運作,散發出一種強烈的排它氣息。我完全不了解這些尚未完成的工序,它們雜亂無章,而沒有任何說明。

我感到自己被深刻地愚弄了。

回到辦公室,他讓我坐下後,頻頻讓我喝茶,但卻並不解釋我們剛才所目睹的那些畫麵。或者,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他希望我走馬觀花,糊裏糊塗。如果我將整個工藝流程搞得很清楚,對他,或他所處的企業,不啻為天大的威脅。

他殷勤地詢問過部下後,突然大聲感歎:“你真幸運!”

在我完全混沌的狀態下,他飛來一句激越的話:“金磚!你可以看到真的金磚!”

……可是,我並沒有提出這個要求。

我能感到他作為管理者的驕傲和興奮。他自作主張,認為我來到此地,就是衝著黃金;甚至,希望親自體驗一下撫摸金磚的感覺。我感覺我和這個人之間,總在錯位,就像在一個不對的時機,在一個標誌不清楚的火車站,我在尋找一個時刻表,而它已經是過時的那般。我讓自己冷靜下來,免得一時失控,成為暴怒的猛獸。

我無法拒絕,甚至來不及拒絕,隻能跟著他,走向另一個房間。裏麵有三四個人,都站了起來,其中的一個,掏出串鑰匙,旋開了保險箱的小門。

金磚就在那裏。

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堆赫然璀璨的奇異之物,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一塊塊黃色小磚,和手掌差不多大,很薄,表麵並不平滑,有凸凹痕跡,躺在紅色金絲絨上。

它們那麼粗糙,又髒又硬。

我被格外開恩,允許將其中的一塊拿起來:有些沉。舉到眼前,磚塊散發的光芒,鏽跡斑斑,一點也不喜氣,反而陰鬱吊詭,似芥豆之微,又像電力不足導致燈泡昏聵。與之對視,讓我心生不安。它在我的手上,變得越來越沉;甚至連我的手,都變得迂腐俗氣。

我毫無敬畏地觸摸著這塊金屬,深感人類的荒謬:從荒野礦石開始,經過多道程序——那程序實在過於複雜——直至提取出一粒金,讓它們凝結,成為金磚,這項工程,堪稱巨大。而這個簡單的黃色長方體,談不上美觀,也沒有任何藝術品味,但它,卻擁有邪惡的魔力。它僅僅是一塊沒有體溫,冷冰冰的金屬,但是,卻有幾百人、幾千人,幾萬人,圍著它團團轉,耗盡自己的汗珠與智慧。

多麼奇怪,人們為了這個普通金屬,甚至能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人本來像神一樣威武,一看到黃金,尊嚴便消失得幹幹淨淨,他們像群丟掉鏈條的瘋狗一樣互相嘶咬,劍拔弩張,揮拳相向,一片喧囂。

我將金磚送回到紅色金絲絨上。

之後,保險箱關閉。

午飯期間,他用精黑小豆眼盯視我,執拗追問:“三毛是不是愛上了王洛賓?”(當他聽說我曾寫過一本《王洛賓音樂地圖》)

但我懷疑他並非真的關心音樂家。他說的是那樣侉的腔調“是麼,是麼”。我感覺全身起了紅疹,辯解說“不是”。他表示懷疑。

然後我們的對話變得像玩蹺蹺板,一上一下,一進一退,擺蕩在兩極之間。我們的談話內容越來越空虛。在他的偏執挑釁下,我的辯解越說越亂已淪為囈語。最後,我對他殘存的那點好感也被消磨光了。

他假惺惺幫我收了場:“到底戀愛了沒有,隻有他倆自己知道。”

不對,這一切都不對。

我從一開始就持的否定態度,到了他這裏,就變得曖昧。我的疑慮好像家具上了一層又一層漆,它變得有重量,有體積,讓我的身體沉甸甸。而對麵的他,卻越來越飄逸。

我們坐在一間包廂內,雖然也有圓形的餐桌,塑料花,玻璃杯,但從窗戶中望出去,是廠房銳利的一角。他生活在這個環境中,哪怕是高管,也不免無聊。所以,他宣稱,他來新疆創業,全是王洛賓的錯。他是聽了那些歌曲才來的。這種托詞聽著很文雅,但我感到分外別扭。他說,有時他會去爬周圍的山。站在山上,眺望家鄉的位置。他的家鄉,在遙遠的渤海灣。說這話時,他像個充滿感情的遊子。似乎,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柔情。

他的公司和他本人,給我的感覺都是虛無縹緲,缺乏根基,很容易被大風吹走。在他的內心裏,有一個隱秘的世界,他隨時可以從現實中抽離,退縮進去。他所置身的草原,好像懸浮在太虛幻境。真實的新疆就在他身旁,近在咫尺,可他拒絕承認它的存在。

飯閉,他起身送我離去,看見一位工人從身旁走過時,臉上突然閃出極為厭惡的表情。這個工人並非醜陋或者髒汙,隻是一個穿工裝,相貌常態的人。但在此刻,這個工人讓管理者,異常厭煩,好像感覺被他剝下來一部分自我似的。

很快,那表情就消失了,他換上一絲愉悅的笑容。

但這太刻意了:結果,掛在他臉上的是一個苦相。

在這個瞬間,我看見了真相:他厭煩透了。

真實的新疆生活從未降臨到他身上,他讓那些精華,從他的指縫間任意溜走。他所接觸的真實,隻是來自於想象。王洛賓歌曲中那些舞蹈、女子和月亮,加強了他的想象,但他對日漸衰敗的草原,生活艱辛的牧民,勞作在機器旁的工人,卻熟視無睹,他完全沉浸於自己的想象世界。

雖然他在這裏已工作三年,但我確信,他從不知道草原在牧人心中的位置;他也不知道他的到來,對這片大地意味著什麼。他認為自己充滿書卷氣,來自孔孟之鄉,比周圍的平庸之人更高一籌,但他太沉浸於自我世界,讓內心變成荒地,孤懸起來,逐漸走向神經質。

這個男人迫使我不得不麵對一個事實:舞蹈、風景和美食,編織成一堵牆,將真實的新疆隔絕開,從而形成了一個“被看”的、虛假的新疆。對顯而易見的事實視若無睹,這是外地人對待新疆態度的一部分。他們總在尋找他們心目中的新疆,而將最容易看到的東西,忽略不計。他們也會談論新疆,說他們多麼向往,多麼喜歡,但在內心深處,我卻會感到某種莫名的惱火,因為我知道,他想看到的,隻是表麵的新疆,他願意看到的新疆。

一個地方和一個人一樣:如果我們不與它建立真正的關係,它就隻是一個名字,一個很快從頭腦中消失的外在形式。要建立這種關係,我們就必須觀察這個地方,理解它的特性,它的自我,它的精神,它的生存環境,製約它的時間和空間。

新疆位於中國西北,但它卻是亞洲的中心,它的敏感位置,注定了它成為焦點地區。新疆人用幽默和玩笑,嘲諷他們鄙視的人和事,這種奇特的方式,是迄今為止,我所看到的最傑出的悖論。然而,大多數人隻是看到了新疆人幽默的表麵,卻並未進入幽默的內裏。

在王洛賓的歌聲裏,新疆是一個神秘而浪漫的地方,這個地方以這種格調,激發起從未到過它區域內的人們一種幻想,在他們看來,新疆具有一種童話般的美,是一個非物質的、難以定義的神秘世界。但我認為,僅僅認為新疆屬於浪漫,是夢遊患者的樂觀囈語。

另一個新疆,被隱藏在歌舞和旅遊點之後。那才是真實的新疆。在那裏,居住著為生活奮鬥的普通人;同時,他們還要抗拒糟糕的自然環境,以及身處邊地,總被遺忘的命運。

通向克拉瑪依的道路穿行山中,路麵黝黑,像一截截巨型巧克力對接起來,白線森然,來往車輛如螢火蟲般一閃一爍,不見一個行人。兩側山體分化出大小碎石,土黃灰黑,泛著油光。偶爾可見標語:

慢一點海闊天空,快一點飛來橫禍。

進入緩坡沙地時,植被從幹裂處掙紮而出;山坡退後,裸出一片近二十米的開闊地,上覆棕黃團狀植被。陡然間,道路猛地插入山體深處,兩峰聳立對峙,覆蓋在山體的灰綠絨草,針狀炸裂。須臾,山體又矮下去,成為緩坡,雲朵墜落山頂,整個山坡幽藍神秘。

托裏工業園就在克拉瑪依市區近旁。上百家板材廠、碎石廠、苯板廠、肥料廠及房地產開發公司,薈萃這裏。這個工業園和我後來在珠三角看到的,完全不同:它太脆弱,飽受周邊環境的影響,它像個工業園的微縮版,在它工業化的外殼下,有一種岌岌可危的緊張感。

走出工業園,很容易看到大片廣闊牧場,牛羊成團,晚霞在沉默中移動光線。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覺這個草原並不真實。難道是因為它就在工業園旁?難道是因為我的偏見——我出生在新疆、習慣吃饢、深受多民族混血文化影響的偏見,使得我無法接受這種欠缺互動和競爭,任由工業淩駕於遊牧之上的關係?

我渴望新疆獲得發展,渴望現代化能讓古老西域重現生機,但是,如何在遊牧、農耕和工業間,取長補短,可持續發展?如何尋找到一條綜合之路,訴諸人類共同的情感,表達人類共同的心聲?

當夜,我夢到無數碎石鋪滿青草地。

草原女孩,車間生活

有時候托裏——那個許多新疆人喜歡談論的古老的、充滿青草味的托裏,似乎還在延續著,然而,工業化已讓這個邊地小縣產生了變化,某種細微的震蕩,並不表現在外部,而暗潛於內裏。普通百姓如何在傳統信仰和工業文明的夾縫間安身立命,已是迫在眉睫的問題;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物,他們的選擇和命運,從未引發思考,盡管他們身處的場域,常常讓人感覺異常廣袤。

工業化在這個西北荒涼之地的直接表現是:牧民打工已是常事。

這個特點令托裏從新疆近一百個縣市中凸顯出來:至今,尚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像托裏這般,同時糾結在遊牧、農耕和工業的三重奏中。

雖然此前,托裏也有牲畜、皮革、毛紡等傳統工商業,但大規模的工業化進程,還是近年來,伴隨著采礦業的發展而興起的。礦業支撐起托裏的經濟架構。縣裏已探明二十二個礦種,分布在境內一百八十五處,以石油、鐵、銅、金、鉻、煤、水晶、石棉、石灰石等最為豐富。

其中,最能激發人們幻想的,便是黃金。

在那些沒有農田,沒有青草,沒有街道的荒涼世界,似乎人類從未到達,但卻散發著獨特魅力。在這樣的裸地,神奇的金屬之光暗潛於地表深處,數量之大,不可估算。目前,僅探明的金礦礦脈,就有一百多處。對於許多地方都已麵臨資源疲憊不堪,消耗殆盡的狀態來說,托裏的豐富礦藏,代表著值得期許的希望。

縣城所轄鐵廠溝鎮,是一個工礦業基地,鐵礦、鉻礦、煤礦、金礦等諸多礦產同時開發,使這裏集中了五十多家企業,因工人短缺,便大量招收附近牧民進廠打工。

我想到鐵廠溝去實地看一看,卻遭到當地朋友的嘲笑,說那裏亂哄哄的,一點也不美,沒什麼可看的。但我依舊堅持前往。

早晨起得特別早,似乎身體的某些部位還在沉睡中,在縣城等中巴車時,我時而清醒,時而昏睡。這種等待越發讓我的行動變得模糊而孤立。一想到朋友們的勸阻,我便感到莫名的迷惘——好像我人還在草原深處,但綠色已從眼前開始消退、隱沒。我會眼睜睜地看到草原被工廠鏟除?若我目睹了此情此景,難道不是對沙孜湖畔美好印象的消解?

不,我想要看到的,不僅僅是美麗的草原,那些草皮被掀開,挖掘出礦藏的地方,同樣屬於草原:那裏是受傷的草原。

在發動機的咆哮聲中,中巴車駛出縣城。我身旁坐著的乘客們,都睜著眼,像雕塑般漠然,但身上卻散發著濃濃的體味。中巴車不斷向前,好像在追逐不斷退卻的早晨。離開縣城後,曙光一點點增強,玻璃窗外,薑黃草場均勻地鋪展在道路兩側,羊群點點,能看到手持羊鞭的牧羊人是位女性,罩藍衣,戴紅圍巾,像從畫中跳下來般,踽踽獨行。這是屬於草原的經典畫麵。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進入到另一個,在那裏,青草以死亡的形式重新複活。

靠路邊農家平房的外牆沒有刷石灰,裸著泥色,上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