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轉場到定居(3 / 3)

那些年輕媳婦,直接從小賣部買回洗衣粉,而不願和婆婆一樣做黑肥皂。那種將阿拉伯塔草燒成灰(草就叢生在院牆邊),混合上熱牛油,再熬成糊狀,凝結成塊的肥皂(一碗半油加一碗草灰能製出三塊),不僅不會傷皮膚,還可治癬止屑。一塊黑肥皂給小孩洗衣,可用一年。

每隔一段時間,小賣部都會傳來新消息。這些消息如吸鐵石,將年輕人齊刷刷引過去。各種新式東西層出不窮。哈留拉說:“居然還有新式搗奶器!”用它做奶疙瘩確實方便,可吃在嘴裏,總覺得“味道有些淡”。然而,這並不影響倒奶器的銷售,因為,它畢竟提高了速度。

文化的差異有時凸顯在極其微小的地方,卻如花崗岩般的固執。現在來到定居點的牧民,多為老弱病殘和小孩,年輕力壯的牧民還是願意留在牧區。山上自由,空氣好,吃肉多,夏天涼爽,活動餘地大;除此之外,牧民們固執地認為種地太累,而在農民看來,牧民一年到頭總是搬家,也很累。

哈留拉覺得自己差不多學會了種地,也能按時出現在鄰居的宴席上,但他卻怎麼都不願拔掉菜園子裏的草。這草引發出一場矛盾:來到他家的鄉幹部(每個鄉幹部都扶持著相應的定居戶)如臨大敵,即刻跳進園子去拔,可作為主人的哈留拉,袖手一旁,就是不幫忙。

幹部生氣了:“你的菜園子你咋不動手?”嗓音裏怒火衝天。

哈留拉靦腆地笑著:“就那麼幾顆草,拔掉能幹啥,長在那裏,眼睛還舒服。”

鄉幹部瞪著他,半天喘不上一口氣。

我對這個做法並不感驚詫:農耕文化的傳統是將草視為雜物,看到麥田中的草,像麵對仇敵,堅決將其清除;甚而一切不利成長的因素,都被隱喻為“稗草”;但在遊牧文化中,草是牧人的全部希望所在。牧人們不辭辛勞,長途跋涉轉場,隻為遠方的那片青草地。現在,讓牧人居住在固定的房間,讓他學習在菜園裏種菜,並要求拔草時,他有些下不了手。他的這種行為,在幹部看來,簡直是“懶惰”!然而,牧人卻對那種惡狠狠撲向青草的行為,萬分驚詫。望著那些草,他打心眼裏讚歎:多漂亮!牲畜們半閉著眼咀嚼青草,牙齒發出切割的聲響,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沒有草就沒有牲畜,茂密的青草是一切生活來源的保障,故而牧人視草為生命的一部分,絕不會隨意拔草。

牧人比農民更擅養殖,原因在於,他們更疼愛牲畜,如疼愛家庭中的一員。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宰殺牲畜,但若是來了客人,也會大方地宰羊接待,且把最好的肉讓給客人吃。牧業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牲畜的繁育上。牧民見麵,第一問候家人是否安好,第二問候牲畜是否健康,第三問候房子好不好,牲畜的圈好不好,草長得好不好。在他們看來,人依賴牲畜,牲畜依賴草,在人、牲畜和草之間,可以劃等號;人依賴牲畜才有奶喝,有肉吃,有皮子做衣服,而牲畜的腸子、肉、羊角和毛,可以換來茶和鹽。

工業化以更強大的力量滲透進來。

定居後,牧民不再用牲畜搬家(卡車平穩很多),買家具時不僅希望堅固結實,且要美觀好看,所以,傳統的木質家具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而金屬、玻璃材質的家具,以精巧便宜,占領了市場。

我在縣城看到個小門麵,上寫“熱馬讚木器店”。一問才知,大木匠熱馬讚在這個縣赫赫有名,但他已去世,他的大女兒巴合提還在做木製家具。

從主街朝南走到頭,泥屋連綴成一片片灰雲,似要融化到沒鋪柏油的小路中。拐上坡地,高台上木板門虛掩,推開,朝東的土屋一排四間(裏套外兩間是加工廠,另兩間是倉庫)。院子裏是黃土、沙石、荒草,堆放著一摞長板子(摞起三層,每層由六長條拚貼而成)、橫七豎八的碎木條、卷曲的刨花瑣屑。住人的主屋,白牆藍門藍窗,土炕上鋪著紅黃綠白相間的氈子,顏色已相當陳舊,小木桌蓋藍色塑料布。

巴合提中等個,膚黑,粗腰,四十來歲。她說,哈薩克先民長期居住在草原,喜歡使用木器,木匠的誕生來源於生活的需求。他父親的手藝是從爺爺那裏繼承的,他又傳給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大木匠首先要會選料,選紋理細密、無毒、耐水的木頭(爬山鬆或樺樹),再根據天然木紋製作出床、立櫃、桌子、門等,畫上草葉、動物角及水波紋等形狀,塗上顏色,嵌上骨頭。各部落的花紋各不相同,反映出不同的審美訴求。

在巴合提的轉述中,大木匠熱馬讚是個腦子活絡的人,對生活充滿幻想,並大膽付諸實踐。他可根據居住環境的不同,氈房的大小,製作出不同規格的家具。他會做兩開門的櫃子,擠奶坐的小凳,氈房裏放的地炕,窗簾盒,箱架子(專門用來放置各類箱子的木架),尤其擅長木製手提箱(堪稱一絕)。為更好地加工麥子,熱馬讚用截木做成木臼;為將奶子燒熟,他鑿出個大木碗,將燒紅的石頭放進去,再倒上奶子。

我隨巴合提進入庫房:一排排沒刷漆的木頭架子一個摞一個靠著後牆,一扇木門已安裝上把手,兩個床頭(紅漆木柵欄頂著墨綠橫杆),一張床(兩個大箱子湊起來),木頭櫃(兩扇門上塗著紅漆,黑底邊裝飾著金黃、湖藍花瓣圖案),矮桌(塗著濃重的紅、綠、藍、黃、黑,如夜空中的月亮猛然被望遠鏡拉近到眼前,具有駭人效果),長方形箱子(底色為粉紅、橘黃、翠綠、湖藍,箱側飾金色圓球狀圖案),矮桌(一律醬色)。

這些家具的顏色若出現在氈房,被花氈和地毯簇擁,看起來並不突兀;可若搬上樓房,便會格外紮眼。它們如此笨重誇張,做好了要搬運數次的準備。可如果風雨、霜凍和酷暑不再損害它們時,這些顏色變得像一塊封閉的花園,隻自顧自綻放。

隻要有錢,商店裏什麼都有,賣貨人微笑著說,但顧客很快就停止了微笑。他們購買的商品像個客人,優雅地坐在客廳,不再具有親切感。他們不知道這個商品由誰製造,通過何種方式組裝,經過幾次轉手,最終抵達自家客廳;他們喪失了麵對木桌木椅時的權威感。生活變得複雜。麵對輕易破損的新家具,他們找不到要責備的人。於是,他們愈發懷念逝去的熱馬讚,在交口稱讚中,讓他的名字變成傳奇。

離開巴合提的家,走上大街,我想找個飯館吃飯,便格外留心看街邊招牌。有個小土屋的門楣上掛著這樣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