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曲徑花無語(2)(2 / 3)

很快,飯菜上桌,兩人便吃了起來。餘晚秋有些拘束,華敏珺時時叫她甭客氣,但她仍然少將筷子伸進菜盤,華敏珺幹脆把菜夾到她的碗裏,弄得她心裏怪不是滋味兒。

華敏珺很快吃完放下了碗筷。等待餘晚秋也吃完了,華敏珺微笑著問道:

“吃好了嗎?”

“吃好了。”餘晚秋回答。

這時,餘晚秋意識到要壞事,因為她稀裏糊塗地吃飯,還沒有回家去拿錢呀!不待她細想或作出反應,隻見華敏珺招一下手,叫來站立在房門邊的那個女領班,問道:

“多少錢?”

“一百八十五元,謝謝!”女領班說。

說罷,那個女領班雙手把賬單,恭恭敬敬地遞給華敏珺。華敏珺伸手接過賬單,隨便看了一眼,從錢匣裏拿出兩張一百元麵額的鈔票,遞給那個女領班說:

“不用找了。”

“謝謝!謝謝!”那個女領班雙手接過鈔票,微笑著,向華敏珺深深一鞠躬。

看著眼前的景象,餘晚秋嘴不能言,腦袋嗡嗡叫,羞愧得恨不能鑽到地板裏麵去。

“餘醫生,我們走吧!”華敏珺說。

餘晚秋點點頭,起身跟在華敏珺後麵,木頭人似的走出雅間,到飯店大門口聽到迎賓小姐“謝謝光臨”和“歡迎再來”時,她如同聽到了侮辱自己的語言一樣刺耳。

“餘醫生,歡迎不歡迎我到你家裏去做客啊?”華敏珺問道。

“這……”餘晚秋很為難。

“怎麼,不歡迎,還是不方便?”

“不,不,我家裏太亂。”

“我也是一個不愛收拾的人,家裏跟狗窩差不多,看來我們是臭味相投啦。”

“那……請吧!”

餘晚秋調到防疫站工作後,一直居住在紅磚房裏,二十四年沒有移動過。防疫站裏有四處職工住房,除這一處紅磚房外,另外三處都是兩室一廳或三室兩廳廚衛設施齊全的套房。站裏分配職工住房,采取領導評議和職工無記名投票產生,站領導說“民主集中製”符合國家大政精神,不過她從來沒有幸運過。不說分房,就是評選先進工作者和年度考核優秀等,同樣采用“民主集中製”產生,她也從來沒有獲得過一票的讚成。如今紅磚房除外她住的那一間,其它房間都騰做了庫房,倒是清靜無擾。紅磚房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修建的平房,也是防疫站裏最年老的建築,牆體保持著紅磚的原始模樣兒,沒有做任何的修飾或粉糊,兩間房屋連成一體,前麵是寢室,後麵是廚房,建築麵積二十平方米。她寢室裏的陳設很簡單,一個三門衣櫃,一張雙人木床,一張木條桌,一張矮木茶幾,一張木椅子,幾張小木凳子。最值錢的東西是放在矮木茶幾上的二十一吋彩電,那是在餘珪滿周歲時買的紀念品。屋裏收拾得很整齊很幹淨,絕非她說的“我家裏太亂”,她是不好意思把一個省報記者帶到自己寒磣的家裏。她不明白,華敏珺為什麼要到家裏,在辦公室裏采訪不是很好嗎?

華敏珺之所以要到餘晚秋家裏,確實希望在家庭氛圍下,能夠更好地與餘晚秋交流與溝通,同時出於職業的敏感,她感覺餘晚秋心裏埋藏著很多秘密,她希望能夠知道那些秘密,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餘晚秋開門進屋,開亮電燈,招呼華敏珺在木椅上坐下,沏好一杯茶放在旁邊的木條桌上,然後在床邊坐下身來。華敏珺取出筆和本拿在手上,笑了笑,對餘晚秋說:

“餘醫生,我們繼續吧!”嘴裏在說話,眼睛在巡視寢室,臉上有些詫異的神色。

“好吧。”餘晚秋點點頭。

在回家的路上,餘晚秋已經想好,華敏珺問什麼,她就回答什麼,早一點結束這一次她並不輕鬆和愉快的采訪。

“餘醫生,從你說起好嗎?”

餘晚秋點點頭,整理了一下思緒,講述了自己被親生爹娘遺棄於紅崖,巧遇父親收養到幽穀裏,跟隨父親學習文化知識和醫療技術,父親因公殉職後頂替進入幽穀工作,調到防疫站裏工作的個人經曆,說到傷痛處還是忍不住眼淚婆娑。

“餘醫生,真是沒有想到你的經曆會這樣坎坷,堅持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華敏珺感歎道,問:“你一直做麻風工作嗎?”

“嗯。”餘晚秋點點頭。

“我對麻風知道得很少,不,應該說是十分陌生的。”

“這是社會普遍現象,很少有人知道麻風,更加很少有人理解和關注麻風患者。”

“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認為是對麻風病恐懼、歧視和偏見造成的,不過很愚昧也很荒謬。對於麻風病患者而言,可以說是千古奇冤啊!”

“這怎麼講?”

“對麻風病和患者的恐懼、歧視、虐待、拋棄是錯誤的,很不科學,很不仁道,很不公平,而根源在於幾千年以來人類對麻風病的錯誤認識和人類醫學科學技術的落後。”

“餘醫生,人們為什麼懼怕麻風呢?”

“我想,應該有這麼幾方麵的原因。首先是由於醫學科學技術的時代限製,讓人們對麻風病形成錯誤認識和偏見。二是由於過去沒有良好有效的治療方法,形成麻風病不可治愈的曆史事實。三是由於沒有及時有效治療,致使很多患者遺留終身的身體畸殘而造成容顏、肢體變形,讓人們產生恐懼和歧視。四是由於在幾千年時間裏,人類社會對麻風病采取嚴厲封鎖、隔離和對患者極端殘酷的處置方式,加劇了人們對於麻風病的恐懼、歧視和偏見並形成惡性循環。”

“原來如此!你們縣麻風病人多嗎?”

“不多,每年僅有幾例新發病的患者。”

“我印象中,似乎在二十世紀末,國家已經宣布消滅了麻風病的。”

“那是對國家總體而言。也不是消滅麻風,而是基本消滅麻風,就是將麻風病控製在一定的發病指標範圍之內。”

“哦,原來如此。餘醫生,你從事麻風工作二十多年,有壓力嗎?”

“壓力是肯定的。”

“想沒想過變換工作崗位,也就是不再從事麻風工作,想過嗎?”

“沒有想過。”

“從沒有想過嗎?”

“從沒有。”

“有理由嗎?”

“這也需要理由嗎?”

“每個人的行為,應該都是有理由的。”

“如果這樣說法,那我有三點理由。”

“願聞其詳。”

“首先是我很喜歡做這項工作。其次,麻風病人苦難的生活狀況,讓我想為他們做一些事情,能夠為他們工作是我的福緣,也是我的榮幸。第三,我為什麼要變換呢!”

“一個人,能夠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確實是值得慶幸的。餘醫生,你們縣裏的領導們,重視麻風病醫療工作嗎?”

“我是一個普通工作人員,隻知道身邊的事情,縣裏的領導們重不重視麻風病醫療工作,那我就不知道了。”

“餘醫生,不說工作方麵的事情了,說一說你父親,好嗎!”

餘晚秋點點頭,把自己真實感受到的父親和從遺書上知道的父親,告訴了華敏珺。聽完以後,華敏珺也很感慨: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稍停,華敏珺問道:“你父親平反了嗎?”

“平反?什麼平反?”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哦!大約是這樣的,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國家將你父親那樣的情況,認定是冤假錯案,多數人已經平反昭雪。”

“哦!”

“你父親本名就是叫餘生嗎?”

餘晚秋看了看華敏珺,沒有即刻作答。她在考慮要不要把父親的原本姓名和真實來曆說出來,因為華敏珺不是普通人而是省報記者,說出來之後會不會有難以預料的後果呢?看她沒有言語,華敏珺說道:

“餘醫生,不方便說嗎?如果不方便說的話,那就不要為難了。”

餘晚秋再看了看華敏珺,心裏想:父親已經離開人世二十幾年,人世間的一切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應該不會對他產生什麼不好的影響,人間的一切事物隻能對活人產生影響,對一個死者沒有任何作用。至於她自己,一切都無所謂。於是她咬了咬牙,說:

“華記者,請你別誤會,事無不可對人言的。你所想不錯,餘生這一個名字,那是我爸爸到康複院裏以後才使用的。”

“那,之前你父親的高姓大名?”

“金安平。”

“金安平……令尊叫金安平?”華敏珺突然站立起來,驚疑地看著餘晚秋。

“對。”餘晚秋點點頭說。她不明白自己說出父親的原名,華敏珺為什麼會那般驚異的神態,於是進一步解釋道:“我爸爸的原名,金銀的金,安全的安,平靜的平。”

“真的?”華敏珺追問道,神情看上去有些怪異卻掩飾不住驚喜。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態,坐回到椅子上。稍一思忖,又問:“餘醫生,請說一說你父親的家庭,譬如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好嗎?”

“不知道,我沒有聽爸爸說過什麼。”

“一點都沒有?”

“沒有。不過我知道,爸爸隻有一個小妹,名字叫金安惠。”

“啊!”華敏珺尖叫一聲,幾乎是彈起身來,滿臉激動和驚喜像發現大寶藏似的!

坐在床邊的餘晚秋,對華敏珺的神情和舉止,卻感到十分莫明其妙!

華敏珺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坐回到椅子上,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後問道:

“餘醫生,記得你剛才說,你沒有聽你父親說過什麼,那你怎麼知道你父親隻有一個小妹和金安惠這個名字呢?”

“我在爸爸遺書裏看到的。”

“你父親的遺書可以讓我一觀嗎?”

“對不起,爸爸的遺書一直放在康複院裏麵,現在沒法拿給你看。”

“哦!”華敏珺點點頭,一邊將筆和本放進包裏,一邊說:“餘醫生,今天暫時就談到這裏,相信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

說完,華敏珺伸出右手想與餘晚秋握手道別,但是右手剛伸出一半,她急忙又將手收縮了回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問道:

“餘醫生,能把手機號碼告訴我嗎?”

“我沒有手機。”

“座機呢?”

“也沒有。”

華敏珺的神情有些詫異!如今時代,不論城市農村,不論男女老少,手機幾乎是生活的必需物品,一個縣城裏的醫生,沒有手機甚至沒有座機,不由得她不詫異。

餘晚秋確實沒有電話,因為她沒有親人和朋友,電話對她沒有多大用處。她本想向華敏珺解釋幾句,但是想了想又沒有開口。

“那就再見吧!”

“再見。”

看著華敏珺離去的背影,想著她怪異的舉止和神情,餘晚秋的腦海裏充滿迷霧。

27

起床喝了一點開水,餘晚秋仰麵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心裏感慨:真是世事難料啊!華敏珺即興的采訪,改變了她的生活,地覆天翻的巨大改變!

星期四早晨上班後,餘晚秋直接到了檢查室裏,她想將這幾天采取的病人皮膚組織液塗片進行染色、晾幹,以便於明天讀片。剛剛把標本片擺放在染色架上麵,湯勇華來告訴她,說齊玉成主任叫她馬上去一趟。

餘晚秋以為哪個鄉鎮有疑似麻風病患者報告,齊玉成通知她去進行處理,因此仍舊穿著工作服,快步朝二樓主任辦公室走去。走到中心主任辦公室門口,看見齊玉成坐在辦公台邊,低頭在看手裏的報紙,她便放輕腳步走進辦公室裏,問道:

“齊主任,你找我?”

齊玉成抬起頭來,看了餘晚秋一眼,略為點了點頭,把手裏的報紙放在辦公桌上,神情凝重,語氣嚴肅地說道:

“餘醫生,你工作認真敬業,在病人中有很好的口碑,生活中遭受了不少挫折,依然能夠堅持做好本職工作,確實不容易,也令人敬佩。”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齊玉成語氣一轉,說道:“可是,你是工作多年的老同誌,怎麼不好好把握輕重和分寸呢?對工作有意見,對領導有意見,可以當麵對我講,可以向衛生局提出來,甚至到縣政府去反映,何苦鬧得這樣滿城風雨,還讓全省人民都知道,你這是何苦呢?”

齊玉成說的這一大堆話,餘晚秋一點也沒有聽明白,簡直就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餘晚秋正要開口詢問,中心辦公室江主任走門口,對餘晚秋說:

“你的長途電話。”

餘晚秋向江主任點點頭,移過目光看著齊玉成。齊玉成說:

“你去接了電話再說吧!”

餘晚秋轉身出門去接電話。

電話是華敏珺從省城打過來的,說明天將前來與她再次見麵。為什麼再次見麵,電話裏沒有說,她也沒有詢問,華敏珺怎麼說她就怎麼聽,沒有心思也沒有時間想別的。接完電話返回齊玉成辦公室,餘晚秋問:

“齊主任,剛才你說的是啥意思?”

“你不明白嗎?”齊玉成反問,還是如同先前一樣,神情凝重,語氣嚴肅。

“我不明白。”

“你沒有看報紙?”

“沒有。”

“那你自己看看吧!”

說罷,齊玉成從辦公台上,拿起剛才他看的那一張報紙,伸手遞給餘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