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半夜,鷹不再叫了,人和鷹都靜了下來,雙雙對峙,用眼睛互相盯著……鷹如有所思,終於避開屠夫灼灼的目光,把眼光投向暗夜、群山。

屠夫此時便手持肥嫩的斑鳩肉,走到鷹前。鷹既不撲擊,亦不閃避,隻把頭扭向別處。此時,屠夫則伸出手來,用手輕輕拂著鷹頭、頸項和背羽,把肉遞至鷹嘴前。

鷹仍猶豫著。

屠夫則繼續用手撫摸著鷹,嘴裏喃喃地不知說了些什麼,爾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此刻,萬籟俱寂,隻有篝火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一縷縷輕煙,嫋嫋上升,消融在星光閃爍的深黛色的夜空中。四周的群山黑壓壓地聳立著,鬆咽泉吟,顯得十分深邃而神秘,有清涼的山風拂過,帶來山林清新的氣息。

屠夫撫摸著撫摸著,突然喉嚨裏咕嚕咕嚕一陣響,全身和手一陣陣戰栗,嘴張翕著,從他的眼裏,滲出了幾滴渾濁的淚花來。

我的心為之一動。

鷹似乎也注意到了,它扭過頭來,目光灼灼,盯著屠夫,許久未動。

此刻,黎明正在到來,長空無雲,深邃而誘人。山林裏,有鳥雀在自由歡快地鳴唱,風送來一陣陣青葦子和野花的芳香……終於,鷹仰天長嘯一聲,一抖頸子,啄下了屠夫手中的肉,吞食起來。

鷹屈服了。

我的心一陣戰栗,想到了山外那一團亂糟糟的世界……望著鷹狼吞虎咽地吞食和喝水的情景,我突然覺得,心頭所積的許多憤懣,都消融在這山野的黎明之中了。

但從那時起,盡管我時時看見屠夫手臂上停著那隻鷹,帶著一群獵犬大呼小叫地從我的居處浩蕩而過,卻再也提不起我的興趣了。

一晃十年,我再次回到了梓憧。

梓憧早已麵目全非,學校蓋起了新校舍,而且又多出了許多商店樓房。但卻不見屠夫的身影。

姨母告訴我,就在我走後的第二年,屠夫珍愛的鷹趁屠夫不注意,猛撲下來,抓瞎了屠夫的一隻眼睛,然後,長嘯一聲,竟歸隱山林去了。

屠夫自此後,精神日漸衰頹,身體也垮了,去年,鬱鬱而死,就葬在當年熬鷹的草坪上。

我來到草坪,草坪已荒草叢生,掩住了屠夫的墳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正芬芳著,四周很靜寂,隻有風,輕輕地掠過。

突然我聽見一聲長嘯,隻見一隻鷹在草坪上空盤旋。我認出來了,正是當年屠夫馴的那隻鷹。難道,它也認出了我?我正疑惑,卻見那鷹一奮翅,向高空飛去,而且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猛然,那鷹一收雙翅,頭朝下,如一塊石頭一般跌落下來。

我急忙趕過去,鷹已經死了。從它嘴裏,有鮮血汩汩流出,滴落在地上,並慢慢地滲進泥土裏。

我把鷹的眼皮合上,埋在屠夫墳旁,然後,在那兒待了許久許久。

其時,夜如流動的液體,悄悄地漫過來,溢散在四周。繼而,仿佛在嚴寒中漸漸地凝固起來,隱沒了山穀、樹林,也隱沒了連綿起伏的山崗。

夜,變得更深沉了。

第二天,我便離開了梓憧,再也沒回過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