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王安憶看上海(1)(1 / 3)

王安憶是當代上海本埠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她在這個城市裏成長,上海早已融入她的生命中。但她卻要“尋找上海”。

因為“上海變得不那麼肉感了,新型建築材料為她築起了一個殼,隔離了感官”。這裏的“肉感”,類似於上海話裏的“貼肉”,指的是對事物有比較實在的,能把握住的感覺。而現在人們卻習慣於用某種觀念去認識、描述上海,活生生的,感性的,豐富的上海越來越抽象化,單一化,越來越不貼肉了。因此,需要尋找,需要還原、回複到對這座城市的日常記憶中——那是具體的,細枝末節的,更加貼近生存本身,能夠引起人們切實的存在之感的,而又各不相同的個性化的記憶,有時隻是“一種臉型,一種口音,一種氣味”(《尋找上海》)。

這樣,王安憶也找到了她認知上海的方式。與時尚化的上海觀念不同,與對享樂生活浮華聲色的一味描摹不同,在“尋找上海”的視野裏,王安憶看到的上海方言是“低俗的,卻也能給人以力量”,上海小菜是濃油赤醬的勞作者的口味,上海從市井到寺廟都彌漫著煙火氣,這煙火氣裏都是蓬勃的生存欲望。王安憶所要著力描寫的,是上海人一心一意抓在手裏的“生計”,和為了這生計的“勞動”對於上海人生存的重大意義。那“粗魯的,又是細膩的,暴烈的,又是溫柔的,果決的,又是纏綿的勞動,是上海真正的戲劇,亦是上海真正的主人”(《主人的天空》)。

我們在本輯的最後,也是全書的最後,特地選編了蔡翔的《底層》。這不僅是因為他和王安憶有著類似的上海底層關懷,而且蔡翔是在棚戶區裏長大的,他的記憶正是對王安憶的弄堂經驗的必不可少的補充。

另一方麵,本書的文章大都是對上一世紀三四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以後的上海的曆史敘述,蔡翔的敘述,卻保存著對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工人生存和精神狀態的珍貴記憶:這同樣是不可或缺的。

蔡翔並不諱言他是從“我的底層經驗”為出發點來認知上海的;但他也有自己的困惑,因為他發現,在今天的上海,“在我的底層,已經不再湧動著純樸和善良,友情和鄉誼,利益原則同樣侵蝕著我的底層”。於是,就產生了蔡翔的,或許也是我們的問題——“也許,我的底層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是我的夢想和尋找”,但我們又必須繼續夢想與尋找……(《底層》)

因此,上海的閱讀永遠不會結束:上海還在發展,我們也還在尋找……

尋找上海①

王安憶

我曾經在一篇小說的開頭,寫過這樣一句話:“我們從來不會追究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的曆史。”其實,要追究也很難,這樣的地方與現實聯係得過於緊密,它的性格融合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裏麵,它對於我們太過真實了,因此,所有的理論性質的概念就都顯得虛無了。我真的難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雜蕪的個人生活摻和在一起,就這樣,它就幾乎是帶有隱私的意味。

不過,在十多年前,我還意識不到這些,或者說,還沒有碰過壁。在當時的“尋根”熱潮的鼓動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圖要尋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尋根朋友們騎著自行車沿黃河而下,聽年逾古稀的老人講述村莊的曆史和傳說。還有些尋根者似乎是更早在插隊落戶的時期,就已被民間的習俗吸引,如今再回過頭去發掘出其中的涵義。更有的是學習考古的專業,得先天之便利,首先進入了發源的地域。與他們相比,我的尋根,就顯得不夠宏偉。第一,是所溯根源的淺近,當這城市初具雛形的時候,已到了近代,它沒有一點“古”意,而是非常的現世;二,我的尋找缺乏浪漫氣息,我隻是坐在圖書館裏閱讀資料,因為它的短暫,還不及留下遺跡,即便有遺跡,也即刻淹沒在新的建設之中。這個誕生於現代資本的聚斂之上的彈丸之地,它的考古層在推土機下,碾得粉碎。我隻有閱讀資料。

可我沒有方法。我從一位雜攬掌故、索引、地方誌、圖書館學的老先生那裏開來一張書單。書單上有:《同治上海縣誌》(四本),《民國上海縣誌》(三本),《上海市大觀》,《上海輪廓》,《上海通誌館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資料彙編》(二本),《上海舊話》(二本),《上海閑話》,還有收藏於徐家彙藏書樓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業遠還沒有注意到這城市的舊聞舊錄,這些書完全是被遺忘的神情,破舊,紙張黃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並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冊被人借閱了,便再沒有第二冊可提供了。閱覽室嚴禁攜帶墨水筆,防止墨水洇染了書頁。所閱書籍閉館前全交到管理員手中,第二日去時再提出來。在這樣專業化的管理之下,坐在這一堆書前麵,我卻不知該從何入手。打開每一本書,都覺得不是我要的東西,而我要的東西,則又變得迷茫起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看著,並且抄寫了一些有趣的東西:建築,古跡,民情民風和軼聞。可這些東西沒有使我了解這城市,反而將我與它隔遠了。閱讀“誌”,也使我如墜雲霧之中,不知如何才能與上海這城市聯係起來。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圍的人,他們也對我生出困惑來。有一位老者見我在勤勤懇懇地抄寫上海俚語,就問我是不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問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隻能羞愧地搖搖頭。對這城市的感性被隔離在故紙堆以外,於是,便徹底地喪失了認識。